有一处秘境，离神山最近
在雪山生活多年，一直听人说，有一个地方，神山捧着你，把你捧在胸前。不像在飞来寺，远看日照金山，而是在你身上，日照金山。
来源：有时遇见熊，youshiyujianxiong
你呵出的白气，升向天空，和云朵飘在一起。白茫茫一片，你走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把自己走成了云。
每当朝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打红了山尖。
阳光在给雪山着彩，映下来、映下来，你的身体也成了金色，连指尖都泛出了金光。
1
从雪山往下走，看到莲花寺。我老伤犯了，腿有些发抖，膝盖支撑不住。
这段路，落差一千多米，几乎垂直往下。我背着大包，一踩就往下滑、一踩又往下滑，双手挥向空中，立即趴向乱石，在下坠中控制着平衡。
滑向一块巨石，勉强刹住车，看到南生兄弟，正抽出藏刀，在砍柏树枝。
兄弟，我一屁股坐下，你砍这些干嘛？
给活佛烧香，他说，活佛胖，爬不动了。
柏树的香气迎面而来，一会儿功夫，他垒起一大捆。
这些个，他问，够五六天的吧？
够了够了，我说，这么多，你怎么走路！
他笑起来，在抱起树枝之前，抹了一下腰，蹭出一掌血，侧身问我，止住了没有？
他的腰部被蚂蝗咬了，正在流血，染红了衣服。
兄弟，我劝他，要不算了，口子不小。
没事，他说，有花椒就好了。盐也可以，花椒最好，蚂蝗闻到就醉了。
他抱起柏树枝。我俩都背着大包，本来就行动不便，这下他像抱了一个人，探着往下走。
兄弟，我在后面喊，分一些给我？
不用不用，他扭头说，快些下去嘎！
2
这趟上山，我们都被蚂蝗咬了。
我咬在脚踝，他咬在腰部。南生还捉住蚂蝗，扔在石头上，叫我拍照。
我们都觉得搞笑，因为在高海拔地区，一般没有蚂蝗。可这次是从海拔2000米翻上来，一直在一条阴沟里。
这条阴沟，从莲花寺一直通向猎人小木屋。极陡，我们在雨里爬了三四个小时。
两人都湿透了，南生问我，怎么不早点通知他，是不是喝多了。
我说没有。我没打算来喝酒。那天到村里，看到一大群人，正在路边喝酒。
我问怎么回事，说是有个小孩过生日。
谁家的小孩，这么大排场？还没等我问明白，就被拉进了酒席。二话不说，对面站起一位大哥，给我开了一杯白酒。
来，他一手举杯，另一手托起：扎西德勒，开心啊开心。
啊，我端起酒杯，说开心开心。
就这样，稀里糊涂喝了起来。坐在酒席间，我东看西看，在找一个朋友。我是来登山的，全村都在喝酒，我该怎么办？
你喝你喝，一位大哥看出我在犹豫，大声说：这就是你朋友家，阿牙妈妈家！
醉掉啰，另一位大哥一扬手，阿牙妈妈酒醉啰。
阿牙妈妈，是我要找的人。他名叫阿牙妈妈，其实是一条康巴汉子。通过回族大哥介绍，我慕名来到他家，却碰到他喝多了。今天是他孙女满周岁。
满周岁办酒席，是通知亲朋好友，通知全村老少，我家添新人了，往后多多照应。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来找他商量登山，感觉开不了口，何况他正醉醺醺的。
喝完酒，我被人拉到楼底下。这里有个朗玛厅。人们涌进去，唱歌跳舞，纵情欢乐，大半夜还吃了烤全羊。
我吃饱喝足，看着喜悦中的人们，一时忘了来干嘛，直到快散场，才扯住阿牙妈妈的儿子：达瓦，我明天要上山！
他一听，吃了一惊，那边没有路，一个人上去太危险。这三更半夜的，到哪里找向导？
大哥，达瓦说，你先睡，明天我来安排。
3
第二天才通知南生，要带我上山，去卡瓦格博胸前。
南生怪我不早点通知，因为山上啥都准备，没有水、没有路、没有木屋、没有绳索，却有走不完的大雪窝。
不对啊，我说，昨天喝酒的时候，五秋说他们三个，为了养斗牛，修了一条山路。
五秋最爱牛了，南生说，他们修的路，早早垮掉啰！
藏族朋友经常说，斗牛吃得比人好。如果你笑，他会瞪大眼睛，真的嘎，真的比人好。人们专门开辟人迹罕至之地，就是为了给斗牛吃好的。
时间来不及了，南生赶紧带我上山。
临行前，他兄弟追出来，递过来一口锅，并嘱咐我们：一定要爬到有雪的地方，否则没水喝。
好在南生十二岁就上山放牧、打猎，虽然不干猎人好多年，但仍然是个野外高手。
爬到山顶，小雨变成了冰雹，打在头顶啪啪作响。
到处湿漉漉的，如何生火？
南生有办法，找到大松树，刮下松油和树皮。点着了，吹啊吹，硬是潮湿中生起一堆火。
有了火，我们浑身冒白气。
兄弟，他说，我们先烧茶，再铺床，行不？
行啊，我说，先烤烤吧。浑身都湿透了，鞋底全是冰水。
怎么喝茶呢？
他捧起一堆雪，放进铁锅里，搁在火堆上。
雪化开之后，飘出一股松针的香味，再撒上一些茶叶、一把盐，就煮成了一锅茶水。
捧着热茶，望着若隐若现的雪山，疲劳一扫而光。
南生问我，兄弟，你梅里雪山都跑遍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这边？
我告诉他，因为你们村名气大，我不太喜欢去名气大的地方。
咦，他站起身，那是下边，下边名气大，这里没人来。
明永冰川，举世闻名。梅里山难发生后，有一个叫小林的日本登山者，每年都来，花了18年时间，寻找17位队友的遗体；有一个美国姑娘，在村里住了三四年，专门研究冰川水质；有一个民间登山家，想做世界第一人，最终葬身冰川。
他伤得不重，南生说，掉到冰窟里爬不上来，给活活冻死了。
还有一个诗人，来这边支教，结果出了车祸。
总之，小小明永村，虽只有51户人家，却大名鼎鼎，从来不缺故事。南生带过小林，也带过美国姑娘，还去搜寻过登山家的尸体。
南生兄弟是个实在人，实在人说实在话，我听来却有几分幽默。
比如，他说，那个人变成了火腿，干干的，肉缩在骨头上。意思是，冰川有冷冻效果，慢慢把人的水分吸走了。他还聊到好多细节，令我忍俊不禁。
这样聊到傍晚，必须铺床了。
砍来云杉树枝，在大树底下，铺成一张大床。
两大男人在山顶铺床，我觉得有些别扭，但南生很认真，告诉我要树枝交叉，一层层铺上去。
别小看这个，冰天雪地里，第一要整齐，睡起来才舒服；第二要厚实，才可以防潮，不然晚上气温骤降，非冻出病来不可。
铺好床，还要找大柴火，确保晚上火堆不灭。
这里有熊也有狼，有了烟火，野兽才不会袭击。
还好我们爬得快，早早就到了山顶，有充分的时间来准备。荒山野岭，食宿自理，不然会吃大亏。
4
夜幕降落之后，火堆更显温暖。
山顶的夜空，有一种深蓝。火星散向夜空，林间松涛阵阵，我们坐得很近，盯着火苗发呆。
这样的生活，对南生来说，是习以为常。现在不让打猎，但打猎令他怀念。他每年都会上来，采一些药材自用。梅里雪山腹地，没人比我更熟悉。我几乎去过所有营地。
说起雪山往事，令他十分惊讶，问我：兄弟，你是城里人？
不是，我说，我是山里人。
哦，他盯着我，你是山里人，又摇头说，也不是哦。你有文化。
山里人就没文化么，我说，南生啊，你知道海拔二千米到四千米的云杉，最好用来做房子。你看獐子屎，就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你还知道，哪种草对牦牛最好……
这也是文化？
当然是，我说，不是读书就有文化。
我们聊起虫草，又聊到家里。他和弟弟娶了同一个媳妇，生了一儿一女，兄弟感情特别好。
这里有信号，网络不好，但能通电话。弟弟打来电话，叫他注意安全，如果雪太大，就不要去雪窝。
不单弟弟关心，路上我们遇到过一个牧人，也打来电话，问他住在哪里，是不是安全。达瓦也打来电话，叫他小心点。
总之，他一个人上山，亲友全在担心。藏区是熟人社会，人情味是非常浓的。
挂了电话，南生嘿嘿直笑，说：担心哩，他们担心我们明天被雪埋掉啰！
南生，那你怕不怕？
我不怕，他说，你不怕我就不怕。
好，我说，那我们睡觉，明天赶路。
躺在树枝床上，虽然凹凸不平，但有一股香气。湿漉漉的林子，有树枝在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凌晨一点，看到树顶上方，云雾飘散之后，透过来点点星光。
这样的夜晚，让人想起很多事，既心酸又浪漫。我和南生一样，即便身处荒野，也能心安理得，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安置自己。
我觉得，学会安置自己，就是一种自由。
5
眼前白白的，我也没在意。冷雾打湿了四周，我以为在下小雨，直到越来越亮，睁开眼睛一看，阳光蒸腾起了云海。
我爬起身，跑出林子，看到巨大的雪山，正横在天际。
哎呀，我后悔得不行。眼前是云海，背后是雪山，我却躺在阴暗处，错过了日照金山。要知道，这里的日照金山，是会映到身上来的。
南生一边生火，一边安慰我，兄弟，来喝茶，等下我们去雪窝子，神山抱着你。
好啊，我跑到火边，赶紧吃，去雪窝。
当我们吃罢早饭，爬上山尖，回望营地，云海已经涌了上来。
怎么也没想到，云追在我们屁股后头，漫过大山，漫过雪坡。
雪地闪着细碎的光芒，翻滚的白云，对我们穷追不舍。大山在白云的遮盖下，似乎正在往后移动。眼前的雪山和身后的青山在晃动，像是形成了叠影。
人走在山巅，看到自己的身影铺向了云彩，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幻象，在朦朦胧胧中，暗流涌动着，展现出一个清绝寒冷的天外世界。
特别是当你抬头往上看，白云漫向蓝天，雪山闪现真容，那种无法形容的壮美，使得你的心为之颤动。
你的心感觉到美，但在当时却难以置信，说不出感动的话，只是粗俗地说：好大啊，我靠，怎么这么大！
只有站在那里，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云雾遮住了山尖，只露出纯白的山体，但仍感觉到它硕大无比，把整面天空全都挡住。
从冰川深处，传来了冰裂声，先是“嘎巴”一声，接着“哗哗”地倾泻而下，感觉石块在天上坠落，又仿佛来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
雪崩过后，恢复了平静。白云把雪山越推越远，神山也越来越神秘、深沉，既清寒又静谧，像是一位天神，默念咒语，合上了天门。
你看不到他了，但你知道，他一直在那里，隔着白云，透过一种气氛：寒气逼人，高不可攀。
6
怎么办，南生问我怎么办？云升起来之后，之前看到的，全都成了幻象。
再等等看，我说，反正走不过去了。
我们坐在一起，听他讲各种故事，无论是否精彩，我都饶有兴趣。
兄弟，他说，你来早了一点，要是晚点来，杜鹃都开了，会更好看。
没关系，我告诉他，美景是有机缘的。你问我什么时候最美，我觉得现在最美。记得有个日本人说过，山总是美的，自然总是美的。不过，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罢了。
站在这里，往下看，是小林发现遇难者遗体的地方。本来我们要去那里，可积雪实在太厚，云杉树也披上了一层薄雪，一株株分布在山体上，密密麻麻的，形成了北国风光。
就这样，我们在山崖上，一直待到下午。
下山路上，南生问我，兄弟，你还会不会来？
当然会，我说，下一次我要日照金山。
好，他说，不睡林子里了，耽误事，下一次我们搬上来，住在雪窝子里。
《完》
注：此处秘境，在明永冰川上方，卡瓦格博正面。如无山民陪同，任何游客谢绝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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