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第一寨，古蔺大寨

学习“大寨”好榜样

——川南第一寨大寨

文 | 陈大刚

摄影 | 陈平

一

“学习大寨好榜样”是上世纪70年代流传很广的一首歌，歌中的“大寨”在山西。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四川南隅边地,也有一个“大寨”，这就是被称作“川南第一寨”的古蔺县大寨苗族乡。

大寨乡身处高山。无论是那个季节，从叙永县震东坝子抬头看，大寨都飘在高高的云端。如果是在有雾的春冬两季驱车去大寨，感觉几乎就是一种登天的节奏上山。当车爬上云端，进入一个舒缓的坡时，倏然一道10多米高的岩壁仿佛自天而降，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突兀天地间，岩壁上书一人高的两个红色大字“大寨”，雄壮浩然，力透石背，恍如天人所刻，不由人不震撼。这一“天石”，就天然成为进入大寨的寨门。

让人要大跌眼镜的是，车再向前几公里，在那海拔一千多米的云雾山中，居然就神奇地坦荡出一硕大的平坝子。坝子分为上坝、中坝、下坝，上下纵横伸展几公里，一句古诗就会从心头跳出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大寨那“高山小平原”的头衔，实至名归！

二

大寨当然不只是有坝子，更是有山。坝子南面有一个观景台，人一站上去，就会生出欧阳修的名句，“环滁皆山也。”——沉睡的狮子山、秀气的转龙山、伟岸的令牌山、峻拔的张家山，连绵10多华里的白泥梁子山，让你举目都是山。描绘大寨天际线的则是海拔1500多米的最高峰太阳岭。极目仰视，那山云叶深深，肃穆千载。高耸入云的峭壁犹如壮士傲骨，幽邃的山谷又似仁者虚怀。晨曦初露，那雄烈的山居然也会害羞，飞出一抹红晕。山风吹来，硬是把云雾撕成一片片、一道道、一缕缕，让人想起宋明时古人水墨画无穷的情趣……夏天的时候，太阳几乎都这样在太阳岭如约而至，雾气轻岚则在青山秀岭漂流，发源于太阳岭的大寨河，岩羊一样在坝子中撒野。几山又都青翠欲滴，野猪、刺猥、獐子、獾猪、雉鸟栖息其间；山中又生长野山参、天麻、何首乌、杜仲猕猴桃，还有竹荪、大把菌、塔菌、洞菌及兰花等奇花异草……

大寨还神奇——

一是海塘湖有神秘的“龙”。过了大寨“寨门”顺着曲折的山路直下来到马窝坑，跃入眼帘的是一汪清澈的湖水，这就是天然湖泊“海塘湖”。每年夏天，海塘湖都会涨水，再加上旁边溶洞地下暗河水倒流，那海塘湖就成了方圆数百亩的烟波浩淼泽国。暗河里几斤大的鲤鱼群也会乘机游出来“刷存在感”。那鱼在水中时一身雪白，垂钓出水便变为金黄，而且还会从嘴角流出樱红的水涎向全身扩散，让人心生怜惜。上世纪70年代曾出现过一奇观，随地下暗河水出来“晒太阳”的鱼，大的竟然有上百斤。湖水第二年三月才消退。当地老人说，这是因为洞中有龙，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说是远古洪荒之时，有一赤龙从溶洞中抢出，呼风唤雨，兴波掀浪，在山野中转了三三得九个来回，然后就从太阳岭上飞入太阳中。龙飞水消之后，就有了大寨坝子……不过，传说只是传说；湖中有大水的年景也极少。一般年岁时，雨过天晴后不用三两天，湖里的水和鱼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泽国”地面很快就会长成一块块天然的绿色草甸。

再一个是山树居然能知“天象”。大寨乡政府背后小山上，有一株称为“气象树”的神奇山枇杷，两百多年的树龄，高20多米，胸围一人合抱。奇特之处在于，它每年发芽的时间从三月到八月不等，从中竟然可以看出当年雨水好坏和庄稼的收成。这株树在清明前后发芽开花，当年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迟到阴历六七八月才发芽长叶，定是天干年景。有一年，山枇杷只有一桠发芽，结果这一桠伸出方向的庄稼好；先发下枝，低矮地方的庄稼好；先发树巅，高山地方的庄稼好；上下齐发，高山平坝的庄稼都好。谁也无法说清这其中的道理，但因它的发芽时间能预报当年雨水好坏和庄稼的收成，人们便称之为“气象树”。

三

山灵水秀，龙飞于天，树通天意，这些都让人咋舌，但还得有“万物的灵长，天地的精华”人到场，才会更热闹。

人果然就来了。明末清初时，陶姓、项姓、杨姓、罗姓等苗族祖先，有的从湖南随军征讨奢崇明叛乱来了，有的则手提一把大砍刀，从贵州翻山越岭行猎来了。无论是以什么方式来，他们都一眼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当时坝子是一片积水湿地，满坝子无边无际青葱的水葫芦，周边则青草茂盛。这是他们入川后见到的最大坝子，简直就是老天恩赏的天堂。顺理成章，他们当然就落地生根，哼着山歌，快乐地依着坝子筑家建寨。新建的寨子与之前他们所见那些高山上的苗家小寨相比，当然是无可比拟的大寨——于是他们就自豪地将这里命名为“大寨”。

人的清纯心性与大自然化为一体，春去秋来，苗族同胞已经是将近20代人生息繁衍。同时，他们又与随后而来的罗姓、王姓、唐姓汉族同胞一起，“奉天承运”，一背太阳一背雨，将汗水、将心血、将希望倾洒在大寨这块土地上，为自己，也为大寨这块土地赢得了尊严，赢得了骄傲——比如1965年国庆，当时的朝阳大队苗族村民杨少清就参加省少数民族观礼团进京，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接见……

家园就这样在大寨炊烟袅袅，芦笙就这样从大寨坝子飘到太阳岭上。

四

生不丢来死不丢，瓦片盖房起沟沟。

要等白岩生菌子，冷饭发芽妹才丢……

大寨的苗族同胞主要集中居住在望乡台山中的上甲和下甲两个苗族村寨。这是一座挺拔的高山，山顶终年雾气森森，进山满目青秀；岭上流来小溪，自这青秀中轻快流淌，山岩上飞珠溅玉，遇到高大岩壁，就跌荡飞洒成瀑布，左右两边的山坡因此得了水性与灵性，成了两幅浓郁着泥土山水气息的清新的画。山中苗家就随心所欲地散落在山水画中——房屋都在竹林，都有石板小路弯弯曲曲伸进竹林，然后现出青瓦木板壁房子，或者是木楼，堆放柴垛和猪牛圈的屋顶，有还是杉树皮，长满斑驳的苔藓——诉说着岁月如烟。人家用水大多是用竹管或者木槽自山上接岩或者林木中山水，也有的是用山石砌成的汪汪水井。从山顶到山脚是陡直的层层梯田，上甲和下甲的苗族就在这里繁衍生息、生产劳动、采茶、打猎、斗画眉、织布、对歌、吹唢呐。闲暇了，整一碗包谷酒，于酒酣耳热间抱着自己心爱的芦笙枕着树杈高歌一曲——

吃了早饭爬山坡，哥吹木叶妹唱歌。

歌声没有木叶响，木叶响过九重坡……

在这些苗族民歌中，最为响亮的是关于“踩山节”的歌。而这块土地上最辉煌的节日，自然也就是“踩山节”。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三到十五这三天，是大寨苗族乡一年一度的“踩山节”。“踩山节”是苗家人的传统节日，史书记载，从苗族祖先蚩尤起便开始流传，中心内容是对苗族祖先的纪念。这一苗家特色的传统节，也随着他们迁徙在古蔺落地开花。旧时县志记载，苗族“每于正月初旬，椎牛角酒，约会高处，名曰踩山。”明代大文豪杨慎在从泸州到云南途中经过古蔺时，就情有独钟歌咏了苗家的“踩山节”——

婉转踏歌声，伊呀各有情

马郎与苗女，跳月酾芦笙

古蔺好几个乡镇都有苗族踩山，但只有大寨的“踩山节”最为壮观，最为灿烂。仿佛是申请了“国家专利”，在川、黔、云、渝交界的广袤地带，大寨已经成了苗族“踩山节”的代名词——说到大寨就要说到“踩山节”，而说到“踩山节”，就必须说到大寨。

根植与传承得天独厚的苗家地域生存文化，今天的大寨隆重推出了苗族“踩山节”，将其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通过举办具有民族特色，又兼有商贸、旅游价值的苗家传统文化风情踩山节，打造苗家民俗特色旅游文化，使大寨成为享誉川、黔、云、渝的梦里苗乡。其实大寨幅员面积只有47平方公里，人不到八千，在古蔺20多个乡镇中是最小的兄弟，但因为有了“踩山节”，她就在古蔺显出了自己特别的大——果然是大寨！

五

大寨“踩山节”之地在宝佤山。宝佤山海拔1200多米，山势平缓，方圆数公里，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和众多的村寨，一条小溪潺潺而过。高山的春比平坝中来得要迟，有些年节，春寒料峭，宝佤山周边的山峰上还可见雪，山野的花也还没开，山风还凛冽。若遇上春早的年节，又正好是阳光灿灿，山野间就有樱花、李花、桃花吐蕾，垂柳冒出新绿，春兰花清香弥漫。不过，无论是春早还是春迟，苗家人都要在这高寒大山中，通过他们的踩山，将山花烂漫，生机勃勃的春天硬生生抓到人间！

这一天，来到这个平时看来不起眼的宝佤山的人，不是上百，也不是上千，甚至也不是上万——最多的时候有两三万人。他们也不只是来自大寨周边的村寨，甚至也不只是来自古蔺的各个乡镇。奔着这座山来的，还有重庆的、贵州的、云南的苗家“远亲”——在旧时，只是为了这座山，他们要背上10多双草鞋，走上七八天，甚至10来天；只是为了这几天，他们经历了整整365天的企盼，望穿了严冬的风雪。宝佤山这一带的苗族人家都是他们的“家”，来了就住下；住下就吃，不需付费，甚至还不需过多客气讲礼的话。在之前，他们甚至根本就素不相识。但主人家的酒或者是他们自己带来的酒一摆上来，一大碗下肚，彼此话语就象春江水一样奔流，彼此的血液就如同堂屋里的柴火熊熊燃烧——哦，他们本就是一家，都有共同的祖先，百褶裙子上都有三条花纹，上一条是黄河，中一条是长江，下一条是他们现在的生息地。

踩山这天，宝佤山上到处搭起了各式各样的摊点帐篷，整个山头山上人头攒动。在万众瞩目中，相当于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的开场节目“立花竿”闪亮登场。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庄重神圣地走向山坡，将一根系着松柏枝条和鲜花彩旗的花杆竖立于山坡中央，一块红布迎着山风在花杆上飞舞。老人手撑红伞，领唱立花竿古歌，说开场白，然后向人们敬酒祝福，随即锣鼓声、鞭炮声齐鸣，“踩山节”就此拉开欢乐的序幕。

紧接着是“爬花竿”。立花竿仪式刚一结束，一群男女青年就簇拥向花竿，男的吹芦笙，女的跳舞，在众人的呼喊中，爬花竿的青年手捧芦笙一个“鸽子穿云”跃上花竿，在无数的尖叫与喝彩声中，潇洒地以各种姿势与动作吹奏芦笙……“爬花竿”在苗族传统的原始本义中是纪念祖先，而在我看来，爬花竿的青年，是在“通天”——代表着整个种族同祖先对话，同上天对话——哦，祖先，我来了，我们来了，我们又战胜了一个冬天，又迎来了新的春天！哦，上天，我们又来到了你初春的阳光下，无论人世有多少艰难，有前面有多少山多少水多少路程，我们都将走向春天，走向夏天，走向收获的季节！

在这两个仪式之后，宝佤山就进入了集体的狂欢。男女老少都在悠扬的芦笙音乐中，跳起蹬脚舞——这是一个男孩在芦笙的音乐中学步，女孩在芦笙的音乐中跳舞长大的民族。青年男女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聚在一起，男吹笙，女弹弦，相互对歌，翩翩起舞。还有苗家特色的体育比赛——小伙子们如火如荼互相扭扁担，扳手劲。姑娘们热火朝天踢毽子，比踢得远，踢得高。高要踢到半天云头，远要这山踢到那山。老年人则聚在一起喝酒拉家常，讲祖先，谈农活，说自家小女已经长成一枝花，说自家儿子已经壮如一水牛。还有的干脆什么也没做，纯粹就是走，三三两两来来回回，从这山走到那山，又从那山走到这山……

高潮是是男女对歌。从某种意义上说，“踩山节”也是苗族特殊的“情人节”——

男：请问妹妹名和姓，快快开口跟哥说

女：姓张姓李哥莫问，住远住近哥莫管

男：路长路短哥不怕，就怕妹妹没有心

女：妹说哥哥细细听，莫说有心和无心

…………

在婉转缠绵、优美轻快的芦笙曲中，在你唱我应的对歌中，梦幻一样的意境诞生了——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一群一对地走向树林，走向山坡上，在茂密的丛林里，在高高的大树下，在大自然的呵护中，庄严地举行生命中圣洁的“洗礼”——互赠礼品，互换腰带，以为定情信物，步入人生又一个春天……

夕阳下山了，暮色四合，激情四射、热血燃烧了一整天的宝佤山即将曲终人散。然而，清朗朗的十五圆月，又情深意长地撒下银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荫，漏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痴情的男女们还在继续聚集，依依不舍……连续几天的踩山，如同梦游。踩山结束后，一些痴情的男女还要聚集在一起，同哭踩山包，然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这样的梦，将伴随他们走进生机盎然的春天，走向火红的夏天，迈向金黄的秋天，抵御来年冬天凛冽的山风……

六

许多年前，我曾参加过一次大寨苗族踩山节，那时的感觉就是在梦中——哦，初春的阳光下，在清脆高亢的芦笙曲与你来我往的山歌中，生命欲望与春天山野激情互动，整个宝佤山都在燃烧。“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几平方公里山野所汇聚的色彩、音乐、歌声、舞蹈、笑容，绝对是世界上最多的。穿着节日盛装的苗族青年男女，都像得了灵气，都像中了大奖，欢呼在山路上，雀跃在山林中，穿行在天地间——不管天不管地，天地间唯我独大。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一个脸上有疤痕的少女，像周围的人一样欢欣跳跃在山林中、小溪边、石板路上，五彩的裙子在风中如同要飞天的翅膀。你从她身上根本找不出半点卑微，找不出半点让人要同情的东西。她脸上的疤痕绝对不会让你想到难看和丑——那因激动而涨红的疤痕，简直就是开放在她脸上的一只蝴蝶，是精心设计的装饰，是随着她的歌声要飞起来的蝴蝶……在苗族《蝶母歌》中，蝴蝶妈妈是他们共同的始祖。苗族年轻姑娘衣襟上有蝴蝶图案，蝴蝶扣。于是激情的宝佤山、浪漫的宝佤山、初春的宝佤山就有成千上万的彩蝶在天地间飞舞……

踩山节是苗族与山的激情互动。这是深山中的苗族同胞跨越了漫长的冬季之后，在大地上吹响的春天集结号。从正月十三到十五，满山满岭复盖白天夜晚的色彩、歌声、舞蹈、爱情、热望，将如春雨一样洒向更多的山岗、更多的小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深山中单门独户的人家，生长出漫山遍野的桃花、李花、香刺花，生长出希望、激情、爱与梦……

哦，踩山节，苗族同胞如龙飞于天，庄严而浪漫宣布，苗家人的春天如同太阳岭上的太阳，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来了！

后记：

三年前，我曾参加过保加利亚卡赞勒“玫瑰节”——“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的诗句，只要把比喻菊花的“黄金甲”改为“玫瑰花”，就是那倾城狂欢的写照。

最抢人眼球的当然是玫瑰美女。玫瑰花环戴在头上，玫瑰花链挂在胸前，让人感觉就有童话中的玫瑰仙子附体于她们的脸颊、眼波、笑容、声音，让她们像玫瑰一样芬芳优雅、浪漫迷人，恍若我们敦煌壁画中的飞天。而蓝天白云下的卡赞勒克，则成了天女散花的舞池，那是如同诗人歌唱的“到了那里，你就成了童话，成了新娘”的节奏。哦，这一天上帝借玫瑰天使来到她们身边；玫瑰，就是她们心灵圣坛上的圣女——信仰玫瑰，这是多么圣洁而芳芬的宗教呀！

那天让我至今无法忘怀的一个镜头是，一个脸上有一块疤痕胎记的少女，居然也头戴花环，胸挂花链，把花池中的花瓣水往自己头上脸上扑，开心地与同伴拍照，还来了灿烂大笑的单人写真。同伴用相机给她拍了后，她又把自己的手机递出去再拍——估计是要忙着发朋友圈中。让我心颤的是，她脸上的疤痕居然没有一丝丝难看，仿佛就是一朵阳光下开放的玫瑰，并且还要从她涨红的脸上展翅飞翔。那一刻，我经历了时空倒流，仿佛回到十年前古蔺大寨苗族踩山节。

我在一种类似于“喝醉”的状态中总结，大凡一个民族真正的节日，都有神灵到场并附体人身。有天地精灵附体的女性当然天籁般可爱。西方东方两个有疤痕的女子再次证明，托尔斯泰的话“女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绝对不是喝醉了打胡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