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瘾:不愿意治愈,也无法治愈
01
大暑前后,福州进入炙烤模式。
白天阳光晃眼,照得路上的行人睁不开眼睛,仿佛就要点燃人间的一切。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燃烧着空中的云朵,或红或紫,似乎在宣告着第二天的酷热。
洗马河两岸的树木格外翠绿,大片大片的树叶,把刚刚修葺一新的木栈道遮得严严实实。
鸣蝉躲在树间的某个角落,声撕力竭地聒噪着。
一只流浪狗从树下走过,耷拉着脑袋,舌头伸着老长。
每年这个时候,在苦夏中煎熬的我,总会想起西藏,那片清凉的夏天,以及上空的蓝天白云。
去年九月,积攒了半辈子的勇气,我终于踏上了那片土地。
我在布宫祈祷,在玛吉阿米餐厅遐想,在昌都的城市广场看锅庄舞,在强巴林寺边上默数空中飞过的秃鹫。
离开西藏那天,从海拔4000多米的邦达机场腾空而起时,有一种逃离的感觉。我以为生命的旅程补上青藏高原的缺失后,从此将会安心蛰居东南沿海,静看寒来暑往、云卷云舒。
回来后,我著文《拉萨河的诱惑》,感念人生彼岸的幻影,不料却发现,幻影里的西藏,将我的灵魂紧紧缠绕。
从西藏回来的这一年,关于西藏的文字、图片、视频,总是无端地吸引着我。我愿意在电脑前花费数个小时查阅西藏的资料,我愿意倾听刚刚从西藏回来的朋友的唠嗑,我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阅读关于西藏的文字。
我终于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占据我对西藏的热爱。318线、羊卓雍错、冈仁波齐、珠穆朗玛……都成了我心中的想往。
如果说,思恋西藏是一种瘾,那我已经深陷其中,而且还不想去治愈,因为也根本治愈不了。
02
对于西藏的思恋,起先是因为它的色彩。
从飞机上第一眼俯瞰西藏的土地,我就被它的色彩吸引了。天空的蓝,云朵的白,山脊的绿,河流的黄,寺庙屋顶的绛红,以及经幡的五彩,让我的视觉进入了天堂。
在西藏,每一种颜色都有不同的含义,都隐含着人们特定的精神生活。
红色是最高尚的,它经常为高僧、出家人和寺庙专用,代表着信仰和尊贵。它是如此的抢眼,令我不由自主地形成了对藏传佛教的强烈距离感与敬畏感。
黄色在西藏是最有专用特性的色彩,具有典型的符号意义。那天,在罗布林卡,我站在长长的黄色的围墙脚下,心想,就是这种备受尊重的颜色,区别了权贵与普通人的生活。
对于普通西藏人来说,最喜欢的还是白色。白云、白雪、白宫,白色的酥油、白色的帐篷、白色的吉祥图案,白色象征着纯洁、无暇、忠诚、祥和、善业和正义,白色增添了藏族人的神圣感。
我最喜欢的是西藏的蓝,那是天空和湖泊的颜色,那是西藏农村男子所穿的氆氇藏装内领和袖口的颜色,代表着吉祥富足和对大自然的敬佩。
在西藏的土地上,光与影总是完美结合,所以无论你用单反还是手机,都能拍出精美的照片。
我去西藏之前在朋友的手机里看到了秋天的胡杨木,那金黄的色彩美的让我窒息。
到了西藏之后,我才发现任何一种颜色在西藏都有超乎寻常的美丽。这一方面是因为颜色的纯,另一方面是因为颜色之间鲜明的对比。
比如西藏的蓝,纯粹干净,不含半点杂质;西藏的白,冰清玉洁,没有一丝含糊。就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笑容纯真,眸子清澈,纯然没有受过人世间的一点污染。
各种纯净的颜色自成一体又相互衬托,最终成就了西藏的美。
我怀念西藏的色彩,所向往就是这种纯净,以及纯净之间界线分明的相互辉映。
03
事物的发展,总是物极必反,互相转换。
年轻时,我们拼死拼活,想出人头地。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一番之后,突然发现其实你所做的一切皆归于空,倒不如学学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与洒脱?
西藏是一个适合放空自己的地方。
在澜沧江边,一个虔诚的藏民,沿着国道一路磕长头去大昭寺朝圣,他所有的行李就是随身的一个袋子。
一个有信仰的人,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心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在八廓街上闲逛的时候,我想起那个世间最美的情郎。那个16岁成为六世达赖喇嘛22岁被废黜的雪域的王,那个不恋王权只恋结红尘的最美情郎,最后权力没了,爱情没了,连生命也消失在了青海湖边。
西藏让我确信,生命就如天葬台秃鹫的肉馅糌粑,本身也是空的。
我发现,思恋西藏的另一个原因,就在于她的空。
就如在西藏的无人区,看着那些终年寸草不生的土地和石头,发现荒凉和寂寞才是生命的底色。
西藏有太多的空白,这些空白一方面让人审视自己的浑浊,放下生命的混沌,另一方面又让人发现本真,激发填写空白的欲望。
来西藏的意义,就在于发现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海子很喜欢西藏,他在出名以前,两次来过这里。海子认为西藏是最纯洁无瑕的地方,青稞、麦浪、湖泊,成就了他美丽的诗篇。
海子在西藏寻找爱情,爱上了一个比她大了许多的女人,但是那个女人拒绝了一无所有的穷诗人。海子只好从西藏背回了两块石头,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海子”,因为当地人把湖泊叫做“海”。
第二次去西藏回来不久,海子自杀了。
他对人间失望了,还是在西藏寻找到了属于他的永生?那两块背回来的石头,竖立在了他的坟前,与他永远相伴。
04
兜兜转转,转转兜兜。
在看似偶然之中,命运总是无法逃离必然的安排。
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我被安排到了一所乡下中学教书,我去更乡下的村里动员流生复学,在文化的荒野里继续探求知识的边界。我一直相信,我的人生终究是会走出三尺讲台的。后来我走出了。再后来,我发现自己又站上三尺讲台,重复着二十多年前的生活。
后来,我到了洗马河边的一家报社当记者,跑热线找新闻。终于有一天我厌倦了,又离开了媒体,可是后来鬼使神差,又干回了老本行。
我只是一个俗人,一个一直为生存兜兜转转的俗人。而且从西藏回来后,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俗人,西藏并没有涤尽我的心灵,也没能让我忘掉烦心的事情。
也许就如藏传佛教信徒认为的那样,人都要承受六道轮回之苦。
在他们眼里,免除苦难的方法只能修成活佛,或者转山转水转佛塔。
我在布宫和强巴林寺都看到了手持经筒转寺而行的信徒,我还看到了绕着羊湖而转的人群。
最完美的还是转山,就是一步步环绕着冈仁波齐走完一圈,再走一圈……
据说,绕着冈仁波齐一圈,便可洗尽一生罪孽;绕十圈,就能在500年的轮回中免受地狱之苦;绕百圈,就能成佛。
所以,冈仁波齐成了神山,终年都有信徒用等身长头实现信仰。
“转”的神奇,是我思恋西藏的又一原因。
漫长的人生旅程之中,总有坑坑洼洼,总是难免不会跌入其中,有些人深陷了,有些人在艰难中超凡脱俗。
走出命运的坎坷,在于“转”,在于永怀初心,在于用信仰去战胜尘世的迷蒙。
早就知道生命的一切终归于空,却还继续执着生命里的一切。这是我从西藏回来之后的领悟。
有了这种领悟,生命开始变得恬淡和从容。而在通往领悟的路上,生命的每一刻需要执着,都值得执着。
这就如诗人宋长玥到了西藏后所感悟的:生命“比青海和西藏还要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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