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窑的记忆

去博山陶瓷大观园是为了观赏各类各式的精美瓷器。它坐落于博山山头镇，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陶瓷城——方圆好几公里吧，这是我猜想的，因为街区相连，道路四通八达，从小巷深处到大马路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陶瓷门店，档次规格高低不同，鳞次栉比，但铺天盖地的商品占据了整个空间，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似乎这些商店留给顾客的空间比较局促，每进去一个人，都会感觉在身体周围环绕着无数瓷器，举手投足都需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喧哗，似乎那些光闪闪脆生生的器皿随时会从货架上掉下来，跌到地上成为覆水难收的碎碎片，特别是那些玻璃柜台，更是晶莹剔透，慢慢弯腰，小心伸手，仔细把玩，或者只能离着老远指指点点，连摸一摸的动作都不敢有，实在是瓷器太易碎了，整个商店都变成了瓷器娃娃，虽然店老板们声音充满热情：“进来看看吧，这是琉璃花球，是博山新创的内画礼品……”。这些花球尺寸各异，但看上去蛮精致的，五牛图，奔马图，清明上河图等古画，还有花鸟鱼虫等皆能内画其中，手法很像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内画鼻烟壶，不过是进一步的创意发展，更加精彩大器，随意浏览，发现远一点的货架上还有陈列的鼻烟壶，大概问津的人少了吧。

在陶瓷大观园里，每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个店铺：琉璃工艺品——高档日用瓷器——瓷器花瓶——粗瓷器物。还有成百上千的瓷器们被堆在一起，貌似逛菜市场一样逛琉璃厂，忙的眼睛看不过来，手脚忙不过来——那套山水画的瓷器，还有网红的宫廷黄色套瓷，颇有皇家之风，已经流入寻常百姓家了。似乎每到一家店铺我们都要看来看去，每一种不同风格的瓷器都吸引着我们的眼球。特别是民族风的古典花瓶，她们的曲艺婉转言说着她们来到世间不易，似乎是历经多少磨砺才有今天的容颜。博山琉璃闻名遐迩，各类琉璃动物惟妙惟肖，琉璃葫芦象征吉祥如意，泼墨写意的琉璃花瓶是其经典产品，浓郁的色彩斑斓的化不开，似乎有无尽的意味，总是意犹未尽，相互交织碰撞缠绵，渲染气氛 ——像极了印象派的向日葵，或许博山琉璃的历史远远超越了印象派的创意。

站在瓷器的世界里，想象力也滋长丰富起来。为什么那么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年代出现了瓷器？是怎样的一种无法理解的想象力帮助瓷器来到世间？在人之初只认识陶器——它们默默无闻的在暗淡的夜里更加黯淡无光，永远也不能这么光洁澄亮，也许人之初对陶器很失望了吧？或者在偶然的一个午后，阳光照耀在暗室里面的陶器上，灵光一闪，有一批陶器脱胎换骨般鲜亮起来，这秘密被探寻了很久，后来终于解密——瓷器带着密符来到这里，并口口相传，在匠工们的手上流转，在他们汗水里成熟，熊熊燃烧的炉火孕育着无数次的希望，也在炉火熄灭后迎接着许许多多的失望。或者瓷器的魅力就在于梦想……充满了梦想——飞天一样的梦想，最奇妙的是每个人心中有不同的梦想。谁也不知道那些皱皱巴巴的形状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后变成什么？这梦想会很美好，慢慢生根发芽长大成熟。或许那些瓷器会不如人意，人们便希望下一次更加完美，于是全部的希望和梦想又投入下一次的努力中。我们总是永不满足，对器物的追求，总是富于想象力的认为，下一个会更好——我们会遇见更好的人，我们会有更好的生活，这当然是没错的，它激发我们的潜能，它也让我们看到了更加精美的瓷器，比如到清代美艳绝伦的粉彩和珐琅彩——登峰造极的华丽，极尽奢靡之风。

这瓷器曾经漂洋过海，辗转于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古典雍容的欧洲庄园到非洲原始的土著民，都有看到它们的身影，听过它们玉碎的声音。它们还沉没于海底深处，经年后历久弥新——岁月从不败美人，当时它们的身价远远高于黄金，金枝玉叶般受宠。

瓷器来到世间本来就是各有命运，可以是粗茶淡饭的器皿，可以是权贵手中把玩的奢侈品，或者只是在门廊一角静默着，又在相思女子的闺中待嫁，甚至是被深埋于大墓中永无天日——它们的命运自由人定，而人的命运呢自有天定吗？

这瓷器和古窑有最初年代的记忆，不知是谁在陶器上刻下了最初的文字——是人们对蛮荒世界的记忆，留下了进入文明时代的印迹。从洪荒到文明，历经多少杀戮，而文明时代也无法平静，但总有充满阳光的生活，是活生生的生命和日子，被传承被记载。

曾有做窑炉的朋友说，每一件瓷器都是有生命的，它们会呼吸，它们有温度，并不是像看起来冷冰冰的模样，你和它们同处一室，就有了共同的喜怒哀乐，直至成为你生活中的一份子。

正午阳炫目，把天空照的格外清澈，天是淡蓝的，云是丝丝缕缕的白。走出同样炫目的瓷器世界，朝它们的来路走去。刚开始是不知道它们的来路，偶尔出现的老房子似乎暗藏玄机，石板路边小野花小野草引领着，忽然发现老房子的墙壁很不一般，竟是重重叠叠陶器堆积起来，而这些陶器像是在窑炉里烧过很久的，或者是被废弃的产品。往小巷深处走去，有些院落人去楼空，通往院落的小路被荒草覆盖，院墙也是深浅不一的朱砂色褐色陶器砌成，这些古老很沧桑，是被遗弃又被遗忘的古老。这些陶器从何而来？它们的家园一定不远，果然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处古窑遗址。圆形的窑炉被日月斜劈斩断只留下半截——残破的古窑荒草丛生，像被坟墓掩埋了，古窑的面目只能一知半解，停留在空中，斜挂在一株老树身旁，老树应该是古窑废弃多年后生长出来的，这古窑的来历有多久我们更是无从知道……但是它们一定是有来历的，那些砌墙陶器是烧制瓷器时用来盛瓷器胚子的，用过多次后它们无比坚硬，不是一般的陶器，所以可以用来盖房子。

这窑的存在这废弃的村庄，让我们得知源远流长的历史就在陶瓷城的身后——博山山头古窑村，就是我们对面的河南东村。博山陶瓷的历史就源于这里，史料记载在大汶口文化时期，先民们就开始制造和使用陶器，距今已有5000年的历史，到了宋代陶瓷生产进入全盛时期，当时民间圆窑林立，达到140多座。这古窑村还保留了许多明清古建筑。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巷，爬满青藤的老屋，严严实实锁着岁月的记忆，若不是我们这般寻寻觅觅，很难看到这逝去的旧时光。趟过荒草淹没的小巷，看到墙壁上展示着大幅老照片——过去的建筑和生活。这里还保留着几个相当完整的圆形古窑，在蓝天白云下，古窑显得斑驳黯淡，也更强调了年代的久远和逝去的无奈。如果没有那些陶器房屋和小巷，这些窑炉兀自矗立会多么孤单寂寞。好在这古村落保留了多处遗址——作为古窑的化石供人们游览。有窑炉的横断面展示，还有开放的古窑供人们体验——就在古窑厂里，刚好有来自异国的一群参观者，听上去好像是韩国人，他们走进窑炉，很认真地张望着巨大的穹顶——那里是圆形的硕大天窗，投进来巨大的光亮，但窑炉四周还是阴暗的，暗影里有些杂物器皿，想必是古窑厂遗留之物——当年这里曾经炉火熊熊，大量的瓷器堆满窑炉……

继续前，向古窑村深处走去，小巷更深处停靠着一辆老式自行车，似有若隐若现的阳光——多么像时光隧道，目光停留的瞬间沧海桑田，千年的时光流转，老屋已是风烛残年，仍旧等在古巷尽头——等待离开家园的主人回转……这时有村民推开院门清扫街道，有电动车飞驰而过……几千年之后，生活依然在继续，那些树枯了又绿，繁花依然在开，一批人离开家园，又一批人来到这里，古窑里炉火熄灭了又点燃，活生生的日子和生生不息的生命续写着陶瓷的历史……

一条小径通往一座陶瓷房子的院落，门前却树木横卧挡住了陌生人的脚步——这里的人们才是瓷器的主人，陶瓷刻进了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流露在他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建筑这些生活的印迹，牢牢地牵扯着他们的生命，有古窑的地方就有他们生命的根基。从更庞大的文明起源看，我们的民族与生俱来的与陶瓷紧密相连，瓷器是我们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是我们华夏民族对世界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试想如果我们的生活里缺少美妙的瓷器，我们会缺少多少生活的乐趣，当然还有推动东西方文明的丝绸之路，还有中国的国名来自昌南镇（景德镇——china）等等。古窑村被废弃了，却没有被遗忘，古窑的秘密随同离开家园的人们，被传播的更遥远，古窑的历史被更多的人传承续写，埋藏在古窑里的记忆被复活了，被一代又一代人薪火相传……

走出陶瓷城和古窑村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感觉沉甸甸的——背包里装着精致细腻的瓷器，心里装满古窑村千年不衰的记忆……

2019.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