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送我石头
爸爸到西安旅游，买了几颗，据说是来自戈壁滩的石头。
他把石头养在一只玻璃鱼缸里，从各个角度精心摆拍，然后发朋友圈，配上文字“给闺女的礼物，戈壁的石头，赛玛瑙。”
可闺女我不怎么看他的朋友圈，没收到我的点赞或者留言，他锲而不舍，又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微信群。“在西安博物馆门口买的，大的20，我砍了半天的价，10元拿下了！”@了我，说“拿来当画画用的镇纸，刚好！”
这石头，如果真的来自戈壁，从戈壁滩，到西安，被爸爸背回武汉，我又要从武汉请到北京...
唉，好“重”的礼物，我在心里碎碎念：“这么重，我很久不画画了，真的用不着...这破玩意儿，10块钱能在淘宝上买一袋吧...又被坑了...”
1.爸爸很爱送我石头，我很小的时候，大概4、5岁的样子，第一次收到了这样的礼物。
那时候我很黏他，就像一只粘人的小猫。这是他对我的形容。
那时候，是妈妈挣钱，爸爸顾家。妈妈经常去外地出差，爸爸工作下班早，照顾我的时间也多。但是他也爱打麻将，管好了我的晚饭，他会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门打牌...
等我注意到爸爸不在家里，就会出门找爸爸。更小的时候不得要领，哭着喊着“爸爸、爸爸...”,碰到了邻居会领着我去麻将室，爸爸一看见我来了，必定是把我领回家，怕我学坏了。稍稍大一些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爸爸在麻将室，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他凶巴巴地大手一挥，轰我回家，还是怕我学坏了。
可不就像是小猫，被老猫衔回窝里。
上学前我的扁桃体老爱发炎，一发炎就必然发烧，爸爸骑着自行车送我去打针。从家到那个把我屁股打青的医院，骑车要花半小时。
爸爸说遇到打雷的时候，没地方躲雨，也没办法继续骑车子，他停在路边，把唯一的雨衣罩在我身上，还得拿双手捂住我的耳朵，我被武汉市夏天轰隆隆的雷声吓得哭得不停，他就站在雨里，心里默默地对着天喊“快停啊！快停！”
他怕我哭，哭得越狠，扁桃体就肿得越大，屁股上的针眼也就越多...
所以，小时候我简直是离不开爸爸的，可是爸爸也有要出差的时候。他去南京的那一周，我天天都哭，我去麻将室也找不见爸爸，扁桃体发炎了也没人带我去打针了...
爸爸从南京回来，第一次送我石头。
我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好看的石头，表面光滑得像玻璃弹珠一样，摸上去凉凉的，颜色鲜艳就像是糖一样。爸爸说这是雨花石，名字也是那么好听。
我揣着所有的雨花石，大概有10颗的样子，出去玩，向小伙伴们炫耀，结果就是被小孩子们一抢而光...我哭着让爸爸给我要回来，爸爸却说：“没事啊，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就当是送给他们了，我下回再给你带呀。”
大概是东西不值钱，找邻居要回来怕伤了和气，所以爸爸没有帮我要回来。
可是下回是什么时候呢？小时候的我可能没什么安全感，不相信什么“下回”，于是我想了个办法，就是到小伙伴家里玩的时候，如果发现了一颗，就偷偷拿回家来。
被发现后，爸爸狠狠揍了我一顿，说送给别人的就是人家的了，你这是偷！
我抗议“不是我送的，是他们抢的！”抗议无效，爸爸一颗颗给人送回去，还带着我赔不是。
爸爸送我石头，又从我手上拿走，而我说不出个对错来...
2.第二次收到石头，是爸爸来赔罪了。
那时候我上小学了，爸爸和妈妈因为什么原因经常吵架。
小小的我只会在这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中间吓得哇哇大哭。有一天，妈妈鼻青脸肿地回家，开始打包东西，带着我去了外婆家。
我还问她“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去吗？”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打了妈妈，他们要闹离婚。
后来爸爸几乎每天都来外婆家，每次来都哭，说着一些我听不太懂，也没记住的话，然后到晚饭做好大家吃饭的时候，没人给他搬椅子或者添饭，他就又走了。
他大概是在承认错误，却没有一个人原谅他，连我心里也觉得他是错的，而且他哭起来样子有点好笑。
有一天他又来了，除了哭和灰溜溜认错，还给我一把石头，虽然没有南京的雨花石那么光滑而透明，表面是粗粝的，可是又比其他的普通的石头要光滑一些，也圆一些。
这是他从江边的沙滩里挑选出来的石块。
我是那么容易被收买，当他送我石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他对我所有的好，包括但不限于雨花石、自行车后座、打雷的时候捂住我耳朵的手，所以他又要走的时候，我“哇”地哭出来，要和爸爸一起回家。
几天以后，爸爸顺利地把我和妈妈接回家里。
3.父爱如山，对于我来说，确实是如山一般沉重。
他不仅送我可以放在手心的石头，也在我心里放上了石头...
家庭暴力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是的，对于我的爸爸来讲也未能免俗。很多很多的时间里，他是那个好爸爸，但是坏爸爸出现的时候，我会忘了他所有的好。只是觉得害怕、沉重，心里堵。
有一年除夕夜扫除，他在家里存放杂物的小阁楼上扫除，妈妈的一句话激怒了他，他就像发疯一样地，把手上能找到的东西往我和妈妈身上扔过来，直到一个硬物砸中了妈妈的眼角。
我吓得哭着跑出楼道，拼命喊 “杀人了，杀人了，快来救救我妈妈吧！快来救救我们啊！“
除夕夜的鞭炮声、邻居孩子们的烟火的“呲呲呲”的响声和“哈哈哈”的笑声...我呼救的声音被掩盖在其他人欢乐的声音中，没人能听见我的恐惧与不安。
妈妈的眼角缝了针，差一点就击中了眼珠...击中她的，正是一块爸爸送给我的，沙滩里的那种，介于光滑与粗糙之间的石头。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那种无助的感觉，直到现在为止，都会经常出现在噩梦里。
那天，他送了我石头，像一块里程碑一样，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感情。
4.当然，我也送他石头。
初中的时候，我是高冷的叛逆少女。
每天放学回家，和爸妈一起吃饭时都不怎么说话，吃完饭就戴上耳机听歌，写作业，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幼稚的我认为，对父母的冷漠，似乎是一种很酷的事情，表示自己不是一个粘人的奶娃了，是个独立的女孩了。
有一次我爸去学校开家长会，在楼道里遇见我，我俩对视了一下，他正准备和我讲两句，就像其他孩子和父母那样...而我，就当他是空气一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头也没回。
现在想起来，我还会替我爸爸感到心酸，也会为那时候的自己感到害臊。
为什么我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羞辱我的父亲？太不懂事了。
石头啊，有了第一块就会有第二块的。
真正惹怒我爸的，是另一件事，也是初中的时候。
远嫁异乡的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亲姐姐，好不容易回武汉，到我家来做客。
闲话家常的时候，爸爸讲起了，我小时候爱生病，他带我看病的事情，他刚讲到“武汉下雷雨，特别大，我俩只有一件雨衣，我就给小家伙披上...”
我就特别轻蔑地来了一句：“切~讲了无数回了，我都听腻了，你就对我好了这么一回，别重复炫耀了好吗？”
爸爸先是愣住了，然后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个白眼狼！”
我还特别不忿地说：“怎么？打了我妈，还想打我？”
若不是在场的亲戚拉住了我俩，可能真的会打起来...
后来爸爸回忆起这个时候，总结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心疼的时候，比失业、比老婆出轨、比确诊了肺结核的打击还要大...
5.爸爸后来真又去了南京，我都上大学了，他去南京旅游。
带回来一些纪念品，其中就有雨花石。
可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喜欢石头了，暑假回家看到他千里迢迢背回来的石头，哭笑不得地说：“爸爸，下回别给我带破石头了好吗？”
爸爸承诺的“下回”，竟然是十几年以后，而小时候曾经视作珍宝，甚至去偷窃的我，竟然称这雨花石是“破石头”。
第二天，“破石头”被他放到了鱼缸里。而他不擅长养鱼，鱼都死光光了，那浴缸里最后只是养了一把石头。而老爷子还会经常换水，他后来经常会四处搜集好看的石头，或是在江边遇见的，或是在旅途中捡到的，他都会带回来，养在这没有鱼的鱼缸里...
后来有一则新闻，大概是某演员，热衷于送恋人爱心形状的石头，代表了他心如磐石，坚定不移...
爸爸看到这新闻，在养石头的鱼缸里，竟然找到了一枚纯天然的爱心形状的石头。
他把这石头送给了我，而我呢，很没良心地送给了初恋男友...
分手的时候，我只要回了一件东西，就是这颗爱心形的石头，他不配拥有...
6.看着爸爸在家庭群发的照片，看着他在西安惊喜挑选过的，用力砍过价的，戈壁滩的石头。
我回复：“谢谢爸爸，这石头很漂亮，很像玛瑙，做镇纸很合适，我过年的时候回家拿。”
他回复道：“好的，奶奶最近问我，你婚礼什么时候办，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你看呢？”
我回复：“太忙了，不办！”
他回复说：“好的，那我就回复奶奶，不必操办，简单为好。”
并没有60秒的语音或者500字的小短文，倒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到了平静的湖里，没有什么大水花，涟漪一圈一圈缓缓铺开，又归于平静。
爸爸喜欢送我石头，我啊，也喜欢送他“石头”。
不知何时开始，爸爸有点儿怕我。怕我不高兴，不满意，不回复，不回家...
我有点心疼这样的爸爸，他好像被时间打磨成了一颗没有棱角的雨花石，我宁愿他能凶一点，但他却越来越温柔了...越来越让我害怕不起来，怪他不起来...
小时候我总希望自己能保留自己的棱角，现在我却知道，我必然也会被时间打磨得如雨花石一般，那是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下回吧，下回我送给他，温柔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