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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米开朗基罗 60年间持续创作四件“圣殇”

2020-08-22 19:55:13旅游攻略
蒋勋/米开朗基罗 60年间持续创作四件“圣殇”蒋勋/在旅行中做美的功课(上)雪国与安娜卡列尼娜我喜欢旅行,喜欢在旅行中读书、看画、看建筑,寻找现场,印证书画中的风景。有一次随兴起念带川端康成《雪国》去越后汤泽。
蒋勋/米开朗基罗 60年间持续创作四件“圣殇”

蒋勋/在旅行中做美的功课(上)

雪国与安娜卡列尼娜我喜欢旅行,喜欢在旅行中读书、看画、看建筑,寻找现场,印证书画中的风景。


有一次随兴起念带川端康成《雪国》去越后汤泽。二月吧,东京还阳光亮丽,从上野坐新干线,打开《雪国》,七十分钟,过上毛高原,书里说的长长的隧道,一出隧道白雪皑皑的风景,一一印证了,八万字小说,刚好路上读完。一出站,站务员看我手中《雪国》,便主动给我小镇地图,指给我看川端写作的“高半饭店”位置。

那是很短的旅行,七十分钟,八万字,只有一条主要街道的越后汤泽,踏着一尺深的雪,走到高半饭店,泡在汤池里,雪国仍然是1937年川端写作时的雪国。

2019年六月有机会坐火车从莫斯科去圣彼得堡,想起少年时读的《安娜卡列尼那》,安娜的初遇沃伦斯基就在这条火车线上,她的最后自杀也在这条火车线上,便决定带这百万字的大小说路途上重读。比《雪国》要大十倍,上下册,像两块砖。从台北飞阿姆斯特丹开始读,八万字过去,女主角才刚出场,她和沃伦斯基惊鸿一瞥,火车站发生搬运工被辗死,沃伦斯基掏钱抚恤不认识的死者家属,安娜惊慌失措,她知道生命要出轨了,从自己贵妇的阶级、教养、优雅彻底出轨。她开始往来莫斯科与圣彼得堡之间,激情的恋爱,背叛家族荣耀,成为两个城市上流社会的丑闻。

我坐上火车,读安娜的死亡,迎面撞来的命运,沙皇帝俄时代大革命前人性自觉的汹涌澎湃,火车开动,知道这无边无尽的大地上,为什么日本作家八万字就写完的故事,托尔斯泰八万字只是铺叙女主角开始出场。

日本美学的侘寂,俳句式的简净,不容芜杂。旧俄的大地上却正好相反,托尔斯泰或杜斯妥也夫斯基,没有百万字不成书,安娜卡列尼娜,写一次激情恋爱,却时时离开主线,谈东正教信仰,谈沙皇统治,谈小地主土地改革,谈贵族锥心刺痛的忏悔赎罪,可以讲一次启蒙运动的哲学又是三万字过去。日本的一句诗,俄罗斯是整部百科全书。

在旅行中做美的功课,认识不同文明,如此不同,如此精采,各自活出生命的特质。像杜斯妥也夫斯基说的:“俄罗斯不是第一,不是最后,是绝无仅有。”这句话或许适用每个民族吧。在旅行中真正认识每个文明,每一个文明的美都无可取代。车窗外,流动的是不同文明、不同时代的渴望、彷徨、痛与爱。

搭便车我在旅行中做美的功课是从上个世纪七○年代开始的吧。

上个世纪七○年代欧洲的青年流行“搭便车”。路边随时会看到背包客,伸出手,翘起大拇指,招揽过路车辆,顺路搭一段便车。


一到假日,大城市的交流道附近更是聚集许多搭便车的人,为了方便识别,有些人制作了纸牌,挂在胸前,或拿在手中。“Amsterdam”“Brussels”,这是往北的交流道;“Lyon”“Toulouse”“Barcelona”,这是往南。

城市四通八达,每个交流道口都很热闹。青年们独自或结伴,一个人看书,或三三两两聊天,交换旅游情报,哪里好吃好住,没有手机google 的年代,全凭口碑资讯。

我搭便车去义大利一个月,从白朗峰(Mount Blanc)搭便车到米兰,看达文西《最后晚餐》,再到威尼斯看提香、维罗内撒(Veronese),在帕度亚(Padoua)看乔托壁画,再往南到佛罗伦斯,看波提切里的《春》和《维纳斯诞生》,看布鲁内莱斯基的大圆顶,看基倍尔蒂(Ghiberti)的《天堂之门》,在学术院美术馆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四件《囚徒》,两件他晚年的《圣殇》(Pietà)。

在阿西西读圣方济的传记,走他走过的大街小巷,他和家族决裂,把衣物还给父亲,他和百合花说话的庄园,鸽子飞起,仿佛仍然嘀咕着方济一生念念不忘的爱与和平。

那是一个相信爱与和平的年代,停下来载客的威尼斯的商人在他的宾士车里跟我和南斯拉夫的青年工人争辩铁托(Josip Broz Tito)施政得失(我赫然发现:已经没有“南斯拉夫”这个国家了)。

世界快速改变,庆幸年轻过,年轻的岁月,在哪个路口和那个偶遇结伴而行的朋友拥抱告别,相互叮咛珍重,都在记忆中,美好的时代,大家会不约而同哼唱起来不同语言却旋律一致的歌。

不在意贫富阶级,不在意国籍种族肤色,尊重个人信仰性向选择,那个被称为“嬉皮”的年代,像一则童话,大麻烟云缭绕,好像相信所有人为的界线隔阂都可以去除,有一天柏林围墙会倒塌,有一天同性婚姻会被认可,有一天欧洲各国会撤除国界边防,有一天劳工会有更多保障……七○年代童话的梦想,一一实现了。当然,也出现更多问题,叙利亚、伊拉克的同学多已失联,当年巴黎学生运动的领袖密特朗当选法国总统,街头抗争的青年垂垂老矣,仍然坚持穿着毛装,讲《不断革命论》……


世界更好了吗?不知道。但我庆幸二十岁赶上那个时代,相信过童话的故事,梦想过,也幻灭过。

第一次“搭便车”去义大利流浪一个月,只有一条牛仔裤、两件衬衫、一本随时做文字和图像记录的笔记本。我的背包轻而小,随时放下来,枕着睡觉,在路边,在教堂草地,在广场阶梯,都睡得很好,醒来看到游览车经过,车上许多美国游客,跟我招手欢呼,比着大拇指,仿佛说“赞”。


我的旅行记忆从那时开始,那年25岁,在同行的青年中算老的,有一个苏格兰青年,14岁,一路吹风笛,在广场表演,收了毡帽里的钱,开开心心去吃当天晚餐。

他让我问自己:“14岁我在做什么?”

旅行中做美的功课,其实是一句民间的老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不对的教育,青年忘了读书,也忘了行路,只是接连不断地考试考试。连青年学生运动也快快收场,成为政权利益者的新贵,谋一己私利,忘了群众运动长久持续的力量。

还是很庆幸,25岁赶上了上个世纪七○年代最后的“搭便车”运动,一个人,背起背包,吹着口哨,走在青年流浪的路上,生活在世界相信爱与和平的年代,在安心的旅行中做美的功课。

Pietà——圣殇的革命我在罗马当然去了梵蒂冈圣彼得教堂,看了米开朗基罗23岁成名的雕刻,他的第一件《圣殇》。

《圣殇》在西方艺术史有固定名称“Pietà”。“pietà”是“悲悯”,但是第一个字母大写的“Pietà”专指圣经的一个事件——圣母伤恸耶稣尸体,有人翻译《圣殇》,有人译为《圣母恸子像》。


漫长的中世纪,基督教圣经成为艺术创作重要的依据,《天使报喜》《三王来朝》《出埃及》《婴儿屠杀》《卸下圣体》《圣殇》都是知名的绘画或雕塑常见图像符号。中世纪的“符号学”(iconography)一直延续到今天,在十九世纪末还会看到《天使报喜》少女被告知受孕的惊慌羞赧,在毕卡索《格尔尼卡》里也还有母亲抱着死去孩子尸体的《圣殇》原型。

《圣殇》指一件事,圣母抚看儿子耶稣从十字架上卸下的尸体,悲哀伤痛,这个场景被定名为《圣殇》,也因为圣母恸子,“悲悯”“哀恸”,“Pietà”结合了另一名称“Lamentation”。上千年来,艺术家用各种方式表现这个主题,每个创作者努力找到新的方式诠释《圣殇》。

在米开朗基罗之前,有多少艺术家处理过《圣殇》?米开朗基罗,23岁接到教会委托制作《圣殇》,他要如何突破旧有模式,创作全新的《圣殇》?

时至今日,成千上万游客涌进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仍然是要看年轻的米开朗基罗赋予古老《圣殇》全新的时代意义。

母亲哀恸儿子死亡,世俗有一定的解读。数世纪以来,衰老母亲的哀恸是《圣殇》核心,集中在表现年老母亲的哀戚、痛苦、哭泣,甚至号啕。

传统《圣殇》里母亲的面容姿态是在极度悲哀痛苦的情绪中。(图1、图2)


图1、图2:传统的《圣殇》,母亲的面容姿态是在极度悲哀痛苦的情绪中。(图1:c.1375,图2:c.1420)

图1、图2:传统的《圣殇》,母亲的面容姿态是在极度悲哀痛苦的情绪中。(图1:c.1375,图2:c.1420)

如果带着传统的符号指引,一旦站在米开朗基罗的《圣殇》作品前,第一个惊讶是“圣母怎么那么年轻?”“圣母怎么这么美?”

是的,米开朗基罗改写了《圣殇》,耶稣如果是玛利亚的儿子,死时33岁,母亲应该几岁?

受教会委托制作《圣殇》,创作者要接受教会询问,如同大众了解了故事背景,也会问:“圣母怎么那么年轻?”“这么哀恸怎么还这么美?”

米开朗基罗也读圣经故事,却有他自己的理解领悟。

圣经里玛利亚是处女怀孕,她没有和丈夫约瑟同房,上帝派天使报喜,让神之子降生,玛利亚圣灵感召受孕,因此,耶稣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儿子。圣母是耶稣世间的母亲,但圣灵受孕,圣母有超越肉体的不朽精神。

米开朗基罗大胆推翻世俗的惯性,母亲会老,但“圣处女”不会老。他把《圣殇》提升到神话的意境,耶稣是神之子,玛利亚是“圣处女”,他解脱了“母与子”的世俗性,让雕刻里的“母亲”永恒青春,让“尸体”升华为“神之子”,即使在死亡中,依旧庄严高贵完美。

长久以来陷于悲痛哀伤绝望的《圣殇》主题焕然一新,世俗人性的痛苦升华纯粹成华美庄严。(图3)

图3:米开朗基罗让《圣殇》主题焕然一新,世俗人性的痛苦升华纯粹成华美庄严。(1498)

年轻的米开朗基罗,信奉新柏拉图唯美哲学,相信有超越死亡伤痛的力量,有永恒不朽的爱,可以摆脱肉体的沉重,可以超越时间,飞升成精神领域的不朽。

米开朗基罗用视觉的强度宣告新美学的诞生,超越了凡俗的母与子,超越了肉体,超越了死亡,超越了“哀”与“恸”,他让死亡如同甜美的酣睡,他让凝视死亡如同最深情的恋爱。

是的,米开朗基罗使站在雕像前的人,再一次经历自己深情恋爱时刻的沉醉,热泪盈眶。

宗教的符号被脱胎换骨,《圣殇》主题下隐藏的是青春,是美与爱恋的无限渴望。

然而这样的解读不会触犯道德严谨苛刻的宗教裁判吗?有多少道德僵化狭窄的审判者,虎视眈眈,等待严厉抨击艺术家大胆妄为对圣母的亵渎,对主耶稣的冒犯。

美,常常走在道德僵化教条压迫的刀锋边缘。

米开朗基罗面对审判,大声回答教会质问:“圣处女不会老!”

作品通过了,置放在圣彼得大教堂重要的位置,日日受人赞叹膜拜。

年轻艺术家一举成名,他的作品歌颂着恋爱中的男女,深情相视,死亡也无法阻挡,他歌颂了青春,阐释了爱的伟大力量,改写了《圣殇》历史。

60年间的米开朗基罗26岁,米开朗基罗回到佛罗伦斯,创作《大卫像》,全身赤裸的青年,竖立在城市广场,鼓励走向民主、走向开明的自己成长的故乡人民。

35岁以后他重回罗马,在西斯汀礼拜堂创作旧约圣经的天蓬壁画,《创世纪》里天地的创造、光的创造、人类的创造,他歌颂创造的力量,却也看到人性的堕落,看到灾难,看到灾难中的救赎。

艺术家像是在为圣经做绘本插图,事实上却是借用教会的资源,一再创新时代的美学,中世纪要结束,文艺复兴来临,“re-naissance ”是再一次诞生,米开朗基罗活在自己的时代,改写神学典故,时代的美学是神与人的对话,神要重临人间,人要爆发出神性的力量,亚当是第一个“人”,他是人的肉体,却磅礴大气如神。

60岁,米开朗基罗在西斯汀正面墙壁创作了《最后审判》,神与人的对话,是每个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内心深处圣洁与沉沦永不终止的挣扎与平衡,米开朗基罗升沉于圣者与堕落之间,他把自己画成殉道者剩下的一张人皮(图4)。

图4:米开朗基罗在《最后审判》里,把自己画成殉道者剩下的一张人皮。(1536-1541)

距离23岁创作《圣殇》已经这么遥远了,过了七十岁,米开朗基罗又思考起《圣殇》的内涵意义。

他的晚年,连续三件《圣殇》,70岁、80岁两件在佛罗伦斯,一直到逝世前,89岁,他还在创作最后一件现藏米兰的《圣殇》。

从23岁到89岁,六十年过去,同样一个主题,对创作者会有不同意义吗?

六十年过去,当年歌颂的青春、华美、爱,还剩多少?六十年过去,倍受折磨的肉体与精神的痛,站在自己青春的作品前会不会潸然泪下?

垂垂老矣,以《圣殇》为主题,米开朗基罗思考起自己的死亡。他为自己墓地上立的石碑正是《圣殇》。年轻时一举成名的杰作,这时不再是青春的华美,是死亡的无助,是站不起来的腿,身体这样沉重,膝盖这么无力,米开朗基罗从上面俯瞰死亡,耶稣的死亡、众生的死亡、自己的死亡,无奈充满悲悯。

他更懂了《圣殇》的意义吗?

在死亡的绝望面前,圣母努力用脸颊贴近遍体鳞伤的耶稣,仿佛泪眼模糊,放弃了年轻时的精雕细凿,创作者保留大胆的刀斧凿痕,让圣母的面容饱含内在悲悯的力量。(图5)

图5:米开朗基罗晚年,在《圣殇》里保留大胆的刀斧凿痕,让圣母的面容饱含内在悲悯的力量。(1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