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退路在你的心中不成为一个选项...
九月的倒数第二天夜里，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想去冈仁波齐转山的想法。大概准备了一下，次日就坐上了去往拉萨的飞机，飞向了那片我最热爱的高原。
西藏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在创业前的很多年里我去过四次西藏，分别走过川藏线、青藏线、新藏线和珠峰。还记得那一年12月底去的珠峰，和几个潜艇部队的战士一起拼的车。那时候西藏的住宿条件还很差，我们为了早晨拍日出，零下二十几度的夜里住在海拔5000多的定日县，没水没电没洗手间。但当夜里抬头看见漫天繁星的那个刻在你心里的美时，再苦也值得了。
多年前，最后一次走新藏线时，在冈仁波齐的山脚下我们两辆车追尾，我就知道她要我再来，并且以最虔诚的方式来看她。
因为没有办边防证，所以我想非常有可能去不了阿里。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毫无犹疑，想着去不了我就在拉萨找个咖啡馆晒晒太阳、写写东西。平时呢，偶尔当我特别想完成的某件事有未定因素时，我通常会产生一些不自主的焦虑。但非常奇怪，这次去西藏我一点焦虑也没有。我就这样，带了一堆书飞往了拉萨。
没想到老天是如此宠爱我，边防证顺顺利利的给办出来了。所以1号早晨办完证，去买了登山杖、帽子、鞋子、葡萄糖之后，我就出发了。
第一天到达海拔3900的日喀则。今天它已经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小拉萨了，而当年的日喀则，有太阳能热水器洗澡的小旅馆就已经是最好的住宿条件了。住在干净温暖的酒店里，没想到却因为高反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头疼欲裂并且开始腹泻，昏昏沉沉的扒了几口蛋炒饭就出发了。心里不禁有些紧张，这样的身体状况，明天开始转山可以吗？
这一天我们驱车一千多公里到达阿里的塔钦，到达时已是夜里1点。得知旅社1点半停热水、停电，我便以最快的速度洗澡。刚洗完头发热水就没有了，刚吹干头发电就停了。要知道在高原如果感冒，别说转山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一路都如有神灵护佑，一切都刚刚好。
（夜里行车时看到的藏野驴）
本来要直接睡了，司机小胖泡了碗泡面给我说吃了再睡。我也不再考虑长胖的问题，乖乖的吃完泡面，身上顿时暖和了起来。在塔钦的这晚我断断续续几乎一夜未睡着，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竟然精神还挺好，我便对自己的转山行程有了自信。小胖载着我去找向导，我突然冒出一句，“不是说就一条路嘛，我不用向导自己也可以的。”小胖说，“不行、不行”，他领来一个藏族向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向导和我没有眼缘，我想着要和他一起走两天，便觉得不是一件愉悦的事。于是我就听从了自己的直觉，对小胖说，“咱们走吧，我不找向导了。”小胖拿我也没办法，无奈的说，“那真走了”。
到了山脚下门票处，得知我要一个人转山，售票的小伙子差点连门票都不卖给我，吓我说，“山上最近有野狗，你一个人太不安全”，却被我软磨硬泡的还是找了车来接我上山。坐在车上等了许久未见发车，原来是要等另一队一行七人。
车开到山脚下时，七人的领队看见我一人行走，便邀请我加入他们。于是我们一行八人便往山间走去。刚走大概三公里，队里的一位女士高反严重再难走下去。大概走到七公里处，一位大哥也出现了心悸，勉强坚持到十公里，另一位同仁便决定和他一起下山。
（在宿营点往上看，就是伟岸的冈仁波齐峰）
这样就剩下了我们五位，一路晃晃悠悠往前走。大约在当晚宿营点前一公里处，海拔陡升，太阳也不知道跑到哪个角落去了。路况开始愈加艰难，累的不行也没法停下步伐，因为实在太冷了。人只有在运动中才能维持体温，一旦停下狂风就呼呼的往衣服里灌。
再往上走，终于到达了第一天的露营点，止热寺。抬头一望，冈仁波齐就在眼前。我冻的哆嗦了2小时，心悸、喘成了牛，眼前也开始恍惚，到了站点累的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床位上合衣盖上被子捂了2个小时还是冷的身体无法控制的哆嗦。
这时，你也会明白第一天的宿营点定在这个地方是合适的，因为对于初行者来说，所有人的体力都在这个时刻因为海拔的飙升透支到了极致，再往前走就有夜里冻死在山上的危险。
虽然人冷的不想掀开被子，但我知道如果不去吃碗热方便面补充一下体力，明天的33公里将成为不可能。于是拖着不情愿的身体到了楼下，在温暖的煤炉房坐着等水开吃泡面成了无比幸福的期待。人真的很有意思，在极致状态下根本不会去想美不美，而只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不吃这碗面我就会失眠，必须保持体能。为了能睡好一点明天体力能更好一点，我甚至会刻意的吃两碗面。一切都是生存，是活下去的必须。
吃完面已是晚上十点，想到明早要四点半起床赶路便赶紧休息，简单的用湿纸巾擦了一下脸就躺下了。海拔5000的夜晚依然一夜无眠，但是早晨还是要咬咬牙起床赶路。起床后去查看另两位大哥的状况，一位嘴唇发紫，完全没法参加今天的行程，我们便赶紧叫救援车来接他。另一位叶大哥有些打退堂鼓说怕给我们拖后腿也想下山，但他的身体状况实际很好。我便打趣地鼓励他，“要拖一起拖，还不知道谁给谁拖后腿呢。”
于是五点刚过我们一行四人一起出发，打着手电便开始了漫漫上山路。我知道今天要翻越海拔6000的卓玛拉垭口，但我没想到的是从早晨5点就已经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开始攀登雪山了。在海拔5000的山里，走平路倒还能坚持，一旦爬坡就是对体能的极大考验，我几乎是每走10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平复一下快跳到喉咙口的剧烈的心跳，半个身子拄在登山杖上大口的喘几口粗气再继续往前走。在风雪中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见到路边一个藏人的帐篷，我们便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打了招呼进去坐下来好好的喘了一会儿。因为是藏民的住处，我们喝了一口热水，留下一些钱便继续赶路。
西藏的天黑的晚，早晨也亮的晚，大概要到八点半天才全亮。抬头看，满天繁星美丽异常，但在与自己身体极限战斗的我们也无暇去看，眼里只有每一口的呼吸和脚下的每一步路。
就这么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开始渐渐地亮了。眼前的路从一个手电能照射到的局部慢慢的晕染开，扩大一点儿，再大一点儿，越来越清楚，渐渐的整个山谷的轮廓在眼前跳了出来，原来我们竟在巍峨的白色雪山中前行了这么久。
当天渐渐亮起，山谷里的一切豁然开朗。攀登，从只有眼前那脚下的光亮可寻到可以放眼整个山谷的空旷。光，带给了我们完全不同的感受。当眼前只有手电光时，人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那一团光亮往前走，除了往前走好这每一步，黑暗限制了你的想象。然而当可以放眼山谷看得清环境时，那耳边呼啸的风声、抬眼便可见的无边无际的山野，既是一种方向，也是一种干扰。如果你没有强大的心力，是很容易退缩和胡思乱想的。
天越来越亮，太阳也出来了。想象中太阳升起是一种温暖普照的感觉，可虽然阳光给雪山镀上了金边，但那一丝丝阳光的暖意也被白毛风给吹的毫无踪影。随着海拔的攀升，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戴着手套的手指逐渐失去知觉，搓手也没有用，我想到的一个好方法是将手直接放进衣服里，靠体温将手迅速捂到恢复知觉，然后再戴上手套，就这样来来回回捂了10多次手，保持着手部基本的知觉和功能。有两位经常登山的伙伴走的快，天一亮就和挑夫一起不见了踪影。我和落在后面的叶大哥都走的比较慢，就自然的成为了一个小团队，互相扶持鼓励着往前走。
太阳出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空出一个拿手电的手，单反相机也可以派上用场了，虽然人已经累得无暇顾及美景，但相机还是能忠实的进行实时记录。
走啊走啊大概还有几百米就到垭口了，山体瞬时陡峭了起来，在覆盖着白雪的石头路上，每走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白毛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冷空气一灌进鼻子就迅速的窜入身体。可一旦用头巾罩住鼻子，在这空气稀薄的高山很快便觉得窒息，只能拉上、拉下，来来回回的重复。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停歇的频率从原来的十几步增加到几步一停，人也逐渐开始恍惚。路边有几个人靠着石头试图休息，被经过的藏民阻止，说不能靠石头，太冰要出问题。白毛风呼呼的吹，我已经冷的、累的、喘的、心悸的不想再往前走任何一步。在这陡峭的石头路上，不能坐也不能停，为了活下去，累到极致的我只能边哭便继续走，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哭你就继续哭吧，哭完了就继续走，反正也没有退路”。
大概是因为我喘息的太厉害，样子太糟糕，记得周围有好几个经过的藏族青年都提出要帮我背包。意识逐渐模糊了，也不知道垭口还有多远，眼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只知道往上走啊，走啊。这时从对面经过了三个藏族阿妈，她们一个扶拉起我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一个从兜中掏出一袋葡萄干抓起一把放在我手上，另一个把手放嘴边示意我吃下。我脱下手套接过葡萄干，给我搭档吃了一口，然后吃下一把葡萄干，瞬间我那已经快模糊了的意识一下清醒了起来。这三位藏族女士，就是老天派来帮助我的天使。
就这样坚持着不知道又上上下下了几座山坡。搭档叶大哥走在前面帮我挡住风雪，一会儿帮我拉紧拉链，一会儿在我停下喘气时鼓励我，“快到了，快到了”。他明明可以走的比我快，却在垭口人人都难以自保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没有觉得我是个累赘把我抛下。我想，所谓最牛的团队精神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在大概是最绝望的时候，终于没再看到比眼前的山坡更高的山顶了——卓玛拉垭口就在眼前。终于登顶，站在海拔6000的山顶，可以好好的看一眼山谷了。放眼望去，山上的经幡、群山都被正午的阳光镶上了金边，煞是好看。白毛风呼啸而过，山顶上寥寥几位藏民大哥在坐着歇息。在叶大哥的提醒下，我们也不敢久留，赶紧下山。
相较于上山的艰难，下山相对是容易许多的，至少没有那么喘了。经过一段非常陡峭的结了冰的石头路时，由于太滑，即使有登山杖的帮助，每走一步也都有滑倒的危险。我灵机一动说，“我们滑下去吧，反正裤子是防水的”。大哥走在我前面，想了一下便决定听我的，我们就一路坐滑梯滑下了这段冰面。
再往下走路开始变得很窄，我回头一看后面的一位藏族阿爹走的很快，我便往边上让了一步，示意阿爹先走。没想到阿爹下去后竟然回过头伸出手来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过了那最难走的一段石头路。
又经过一段奇特的积雪路段，除了雪有些深，路却非常好走。那一段路没有风，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段路似乎就是天堂。
再往下就到了翻垭口8公里后的第一个补给点，和叶大哥在帐篷里各吃了一碗方便面，顿时觉得活了过来。
边上有其他的登山者在测血氧，我也测了一下，只有“51”，比其他人还要低20。叶大哥问我，“如果事先知道转山是这样的，你还来吗？”我想也没想的说，“来”。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怕死”。
剩下还有25公里，叶大哥要在这里叫救援车回去了，我决定独自走完剩下的路。虽然风还是那么大，但毕竟没有垭口那样凛冽的冷，我也学聪明了些，将羊毛围巾拿出来系在衣服外面，松松的围住口鼻。这样既不会吸进凉风，也给呼吸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我就这样独自往前走，一路上看见许多可爱的土拨鼠，肥肥的，一点不怕人。
我按照自己的节奏，走一段停一下，不让心脏跳到过快。从下午一点半走到两点半，再到三点半，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公里，只知道不能停下脚步。如果天黑前不能到达终点，我一个人就会有危险。
快到15公里的时候，我已经力竭，无比吃力的走上一个山坡，一边走一边弯着腰狂喘，一个瘸腿的藏族青年经过我身边看到我这样，便将他的拐杖递给我。我扶着拐杖上了坡，他却示意拐杖就给我了，我连说不行、不行，没有拿。他便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下一个山坡。我远远的看见他站在坡顶往我这边望，原来他是在告诉我这里还有一个大坡。一个残疾人，竟然将他必须的拐杖给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到底是一颗什么样的金子般的心？
走在路上，心口开始越来越疼，风越来越大，心里也真的千百遍的想放弃了，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坚持。我知道救援车的电话就写在门票上，知道手机拿起来就可以打，叶大哥的车也在这时经过我的身边，他说，“上车”。我说，“不上，我要走完。” 我心里想，就是爬，我也要爬完全程。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最后的6公里。在一段悬崖处经过了一队人，我听到领队和其他的人说，“这是最后一个坡了”。我也备受鼓励，终于到了最后的一个坡，前面就是希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6公里，不就是我平时在小区跑半个小时的路途嘛，肯定可以到的。
最后的这个悬崖，是这25公里中最大的一个山坡。如果是平时倒没有什么问题，但因为此时我已经力竭，身体不完全受大脑控制，再加上风非常的大，即使再累我也不敢在悬崖上多停留，生怕大风把我吹下去。
终于走过了悬崖，到了山的向阳面一切都豁然开朗。风变得和煦起来，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山野间，金灿灿的。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可以喝茶的帐篷，我进去坐下，藏族大姐告诉我还有最后4公里了。我拿出热水喝了几口，灌下2管葡萄糖，吃了1块巧克力，继续最后4公里的路程。
在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前方的终点，慢慢走近一点，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这4公里虽然我已经力竭到随时可以倒下，但是因为有阳光，因为看见了终点，那希望的力量激励的路程也变得轻巧了起来，终于坚持到了终点。
高原缺氧，雪山上的一切在我记忆中似乎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遇到的很多人的样子在我脑海中已经模糊。这一路上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藏民，路上遇见的几个对我给予过帮助与救助的藏民。在他们心中，在生死面前，没有对熟人、陌生人、藏人与汉人的分别心，有的只是对每一个生命最最质朴的敬畏和最本然的爱。而这，难道不是我们生而为人该有的样子？
回到拉萨和朋友吃饭时，朋友问我觉得翻垭口难还是最后那15公里难？我想了想说，还真说不准哪个更难。垭口是一个生死和冲刺的难度，它没有退路，不想死就只能迎难而上了；而最后那15公里纯粹是坚持，是意志的胜利。考验的是在你力竭，有条件去叫救援，可以有退路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倒是过垭口时我一直在想的，是做1000个菜难，拍纪录片难，创业难，还是此刻过垭口更难？在那一刻，心中的天平告诉自己，似乎还是过垭口更难一些吧。如果垭口都能过，还有什么好怕的？
人生中的很多事，婚姻也好，事业也罢，难道不都和转山一样？人生的漫漫旅途就如同这57公里，有悬崖、有陡坡；有寒风、有阳光；有风景、也有单调；没有捷径，只有坚持。我们都有选择，在途中的任何一个难点，都可以退却。
可是，当退路在你的心中不成为一个选项，那就唯有迎难而上，死磕到底。
这一路，我没有做任何安排。一路艰险，我的心中却也没有任何的恐惧与担忧，心里全是感恩，全是感谢，却有如神助，老天处处开绿灯，时时护佑。
这一路，学会了听从自己的直觉，学会了坚持，学会了用一颗更丰盈的心去爱。也许这世上最绝美的风景只有历经艰险才能看的见，最有收获的旅程也只有自己独自经历才能去体会。
当你不再害怕，一切就都是最好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