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内含光 | 大梦五周年 · 老友记
夏末上鼓岭，吃完饭后照例要到“大梦书屋”去坐一坐。
一楼总是人太多。要上到二楼，走出阳台，最靠里的角落，才是我最最喜欢的地方。旧式的木地板，向外伸出去的美人靠，那种朴素而宽厚的木柱，都有一种让人放心倚靠的亲切与安全感。
点上一壶茶，挑一两本喜欢的书，坐在这里可以安心地度过一整个夜晚。
二楼常常也有游客上来，但大多拍几张照片逛一圈就走了。这里灯光柔和，背景充满了艺术气息，很适合拍照。不光爱美的女生，连男生上来也忍不住掏出手机，自拍一下。当然，被人发现常常会有点不好意思。我常常在看书之余观察这些上来的年轻的人们，很奇怪，到了书店人似乎都一下子变得文静了起来。有时候听到有人大声地说着话，踩着木楼梯上来了，但只要进到屋子一下子就收了声。也有人带着孩子上来的，小孩子难免天真，看到喜欢的绘本、图书大声叫着奔过去，踩得木地板咚咚响。此时大家也不会太过厌烦责备，好像这淡淡的灯光里有一种温和的力量可以软化白天尘世间尖锐和焦躁的情绪。二楼常常没有店员，如果需要服务，大都到一楼吧台。于是这里更像一个小小的自助图书馆，尽可以选择舒服的位置，自在地看书，没有人会干扰你。
只有快到打烊的时候才有店员上来整理那些被客人看完没有放回原位的书。她们穿着好看的背带围裙，身体娇小，手臂细长，把书卡进书架时，表情恬静而专注。真让人羡慕啊，与书相伴，难道不是世上最好的工作吗。
书籍对于我，从来都是像零食一样的享受的东西。小时候最惬意的事情是父亲母亲不在家，一个人背靠着铺盖卷儿看闲书，斜着看、坐着看、躺着看、趴着看，怎么舒服怎么来。上学再辛苦，只要一想着书包里有一两本闲书没看完，就像碗橱里还藏着蛋糕，一整天都有了念想。可是小镇青年，可看的书是少得可怜。记得县城文化宫门口有一家租书摊，所租的书无非是古龙金庸梁羽生，琼瑶席绢岑凯伦，所以小小年纪把这些能看的都看了个遍。
那时候不像现在，要看什么书，网络上一搜，立马就可以下单，隔天就到货，方便快捷。小小的县城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大多卖的是教科书或者教辅材料，唯一吸引我的是摆在货架最上层的《鲁迅全集》，好厚的一箱，就在售货员高大的身板儿背后，她只要转身一抬手就可以取到，于我却是可望不可及。一套全集订价人民币一百多元，那是十来岁的我不敢也不忍向母亲开口要的，每次只敢默默地看上几眼。后来到福州工作，所在的报社搬迁，在大堆被遗弃的废纸里，居然捡了一套老旧的《鲁迅全集》，尽管有的册子散佚了，有的封皮已经脱落，跟我当初企望的高置于书架上的不是同一个版本，但我仍然像发现宝贝一样把它们从废纸堆里捡了起来。那些从小在课文里读过的散发着深刻的绝望以及天才般的幽默和无厘头的文字 ，都在这厚厚的大部头里藏着，时隔十几年再读这些熟悉的文字，于悲凉与孤独中竟然又读出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与温情来。
想一想，自己会在这个东南小城留下来，也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走进了书店。刚到福州时，应聘在一家广告公司里面跑业务，常常在疲于奔波的间隙跑到鼓西路的新华书店去歇脚、看书，蹭空调，其实也是逃避自己无法胜任的工作。大概是因为自己不够主动的性格，推销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任何带着目的性的接触都仿佛暗藏了精心的算计与经营，于是在面对那些所谓的客户时自我先矮下去，每一次的拜访和联络都充满煎熬，但为了生活又不得不勉强为之。于是一有空就躲进书店，此时的书店于我就像防空洞，又像是老鼠窝，只有呆在书店里才觉得整个人是安全的，踏实的。
便是蹲在鼓西路新华书店的地板上看完了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仍然能想起来那个靠在窗边一个人默默流泪的小女生，那是看到了特蕾莎像一个竹篮中漂来的孤儿一般闯进了托马斯的生活，并很自然地依在他身边熟睡的情节，书中那些深层的关乎政治的隐喻，关乎生命的追问，她当时并没有完全看懂，只是迷迷糊糊，看到一个流浪的生命跌跌撞撞与另一个生命相遇了，便感动得稀里哗啦。于是那时候便坚定了那个如今看起来最为渺小卑微的梦：停止漂泊，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至少可以每日有时间心安理得地坐在书店里看上一会儿书——“心安理得”地看书，曾是多么大的奢求啊。
人生如果是由许许多多的偶然构成，而在这些偶然事件的背后必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线牵引，这条线大概就是对于这个梦的渴望。十年以后，不仅可以安心地在这个城市任何一家书店看书，还让自己的书摆进了书店，这是当时的自己想也不敢想的。第一本散文集《爱上一座城》出版之后，第一站的分享便选择在了西湖边的“大梦书屋”。那晚上，许多好朋友和我一起回忆在福州的点点滴滴，在那些辛苦跋涉、困惑孤独的时刻里，总觉得前方有一盏灯光温暖看我，那温柔的、微弱的、充满了暖意的来自书店的淡黄色的灯光总在前方不停闪耀。博尔赫斯说过，如果有天堂，那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对于爱书的人来说，书店确实可以称得上灵魂的避难所。有时候想一下，在那些辛苦跋涉的间隙，在那些孤独困惑的时刻，走进的不是一间有着温暖灯光的书店，而是一间喧闹与昏暗的小酒馆，人生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子。
作者简介
曾建梅，女，原籍四川内江，现居福州,偶有散文诗歌发表于《诗刊》《福建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爱上一座城》。第36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