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散文】狮子峰断想
狮子峰断想
麻城/周胜辉
狮子峰坐落在麻城东北部，国营狮子峰林场境内。从市区一路驱驰，循着举水的九曲回肠，在山的无尽褶皱里迂回，转折，登高，向远，一个小时左右，就来到了狮子峰的脚下。
这里已经是大别山的腹地了，山格外的绵密，无数山峰在四围隆起，形态各异，有肥，有瘦，有高，有低，组合在白云蓝天之下。在山的顿挫与起伏处，还有无数沟壑或纵或横，或斜或直，在眼前纠葛，夹缠，让人理不清头绪。当然，有好山，有好壑，就必然会有好水。就在山与壑之间，水说来就来，只不过来的蹊跷，去的也神秘，往往在你不经意之间，便会看到一条条细流在草丛或林荫下悄无声息地淌出来，清亮，活泛，像一条条灵蛇，在无限清幽中游走，腾挪，若隐若现，最后才从山涧里突围而出，变成溪，纳成川，汇成泽，蜿蜒流向远方。这水，便是举水河的源头，往上，叫石门河，石桥河，往下，叫阎家河，高岸河，它们交织在一起，拧成麻城的脉，麻城的根，延续着两岸的香火和文昌。
每次到狮子峰，我必定会在峰下的张广河边驻足，在尘嚣里呆得久了，我的身心已经渲染了不少浊气，总盼能引一缕清泓，濯吾缨，濯吾足。我会掬一捧举水源头的水，捧在掌心里，反复端详，那份感觉，就好像把举水捧在手心里，顿时，心里的那份厚就起来了，一股朝圣似的虔诚就会从心底里升上来，弥漫在我的周身，让我没来由的感动，亢奋。我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手里的举水温柔而恬静，至清，至柔，轻得像一羽鸽子，仿佛觉察不到她的份量。每当此时，我都会暗暗问着自己，这难道是那个气势恢宏的举水吗？我心里的举水决不是这个样子，我心里的举水纳百川，养万物，凝重而厚实，是让人无法轻忽的。那么，我究竟该相信自己的手，还是自己的心呢？但转念之间我又会想，或许举水本来就是一个活物，一个生灵，就如同一个人，鸿蒙初开的时候都是稚嫩的，只有在人世间不断行走，不断历练，便会睿智，便会深厚，便会有力量，终究会成为一个巨人，被人所敬重。每当此刻，我的心空便澄澈了，身上的浊和俗也仿佛浣洗得了无痕迹。
从张广河往上，便是国营狮子峰林场的地盘了。山变得越来越迫促，一层层的在眼前摞起来，笔直摞向云端，树也越来越厚实，一丛丛的码着，挨着，挤着，密不透风。更有大片大片的竹林也挣扎着从树丛中杀开一条路来，从山腰扑到山顶。还有无边的芦苇，无涯的草，也各自找各自的位置，割据一方。看到这幅光景，你会觉得自然界是公平的，万事万物总是遵循物竞天成的法则，总是在方寸之间找自己生根的地方，再努力地生长。人生大抵也是如此，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必须找准自己的位置，在学校，在职场，在家庭，在每一个能够容身的地方扎下根来，再顽强地活下去，还要活出滋润，活出精彩，只有这样，才能够欣荣，发达，把生命延续下去。
狮子峰就位于林场场部后面，沿场部旁边的公路向上，几个峰回路转以后，就会来到它的身边。这里已经是鄂豫皖三省的交界处了，只见一条山脊在林荫下左冲又突，蜿蜒向前，山脊上长满了硕大的山松，一株株整齐地排列着，摩肩接踵，秩序井然。这条山脊便是江淮分水岭，山左侧的水往南而来，给养着长江，山右侧的水往北而去，给养着淮河，山脊则不偏不倚地立在中间，把江淮分开，就像一个公正的长者，尽量把一碗水端平，避免失了偏颇。狮子峰也恰好静卧在这条分水岭之上，不左不右，似乎也是在维系着某种平衡。远远看去，只见一尊神态逼肖的雄狮就静静立在山脊上面，它坐西朝东，头是微扬着的，桀骜地看着天，颈项处草木葳蕤，像是贲张的须发。身子则是半蹲着的，微微前倾，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仿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雄狮就会立马跃起来，奔腾而去。
关于狮子与狮子峰，当地留下了许多传说，其一是说在远古的时候，一对狮子夫妇相约着去南海拜观音，以求成仙成佛。但走到这里的时候，母狮突然生产了，没法继续往前去，一家子只好留下来，就在这里生儿育女。这一留，便是生生世世，永永远远了，再也去不了南海。其实，这对狮子应该是幸运的，他们当初想去南海，无非是想求个永世轮回，长生不老。现在留在这里幻化成仙，也算得上立地成佛了。因为它们能够在这个人间仙境里，享受日月的供奉，山水的滋养，世人的膜拜，餐烟霞，饮朝露，一样的地老天荒，岂不乐哉？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被当地百姓称之为祖师爷的无念禅师。祖师爷是麻城人，在明代是有名的高僧大德，与当时的大思想家李贽，大文学家“公安三袁”都交情深厚，往来密切。他俗姓熊，原本目不识丁，却聪慧过人，在接触佛法以后竟突然开了天眼，变得过目不忘，大彻大悟起来，终成一代宗师。祖师爷原本就有慧根，加之一心向善，不但沿举水两岸布施，还主持修建了不少庙宇。如麻城九龙山上的“芝佛寺”，阎河附近的“鸡笼寺”，三河境内的“悬钟寺”等等，还在河南境内的黄柏山上主持修建了“法眼寺”。据说在修法眼寺的时候，无念禅师从这里路过，将箩筐里装的两块石头倒在这里，他走以后，石头就幻化成了狮子。这个传说与其说是称颂无念禅师的修为，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倒不如说是当地的百姓感念大师的慈悲，因为他心怀悲悯，普渡众生，是百姓心目中的神，所以百姓希望他也能够像眼前这尊狮子一样，永远驻跸在这里，既守护着寺庙的香火，也守护着百姓的周全。
站在狮子峰顶上山极目四顾，但见康王寨飘渺在云之翼，若隐若现。康王湖的千顷烟波也在眼前浩淼，漫无边际。隘门关、跑马岗、百战坪、煮箭沟、药王冲等地点四散开来，在我周围列阵，此时此刻，让我又好像置身在一个庞大的战阵之中，无法不感受到里面所包含的萧杀。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很少有地名叫得如此硝烟弥漫，如此铁马金戈。现在，我就骑在硕大的狮子身上，巡视它曾经纵跃的疆土，想象它曾经经历过的传奇，我的思绪便会穿越时空，在古今之间切换。
隘门关是光黄古道上一处有名的关口，是春秋时期六国（今安徽六安）通往黄国（今湖北黄州）的必经之路，就在狮子峰附近的鄂皖交界处。这里山势诡秘，两侧的奇峰突兀而起，如砍如削，一道幽深的壑谷纵贯其间，壑谷内芳草凄凄，林木参差，掩映着一条曲径。隘门关就扼守在这山谷之中，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春秋末期，吴楚争霸正酣，古代最著名的军事家孙武率领着吴兵将士，就是从这里发奇兵突入楚境，在举水的下游与楚令尹子常率领的楚兵决战，大败楚军，这就是古代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柏举之战”。在这一场战役中，孙子不但完成了他兵法中的一次伟大实践，也奠定了他在军事史上的杰出地位。
康王寨是大别山的主峰之一，海拔一千四百余米。远远看去，在众峰的拱卫下，康王寨背负青天，面朝日月，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看上去确实与众不同。当然，康王寨也的确有倨傲的资本，早在北宋时期，当地的义军头领刘天表自封康王，又称黄花天子，就在峰上啸聚山林，替天行道，既抗朝廷，又击金寇，康王寨就是这样得名的。而也正是这个康王，在他身后的数百年光景里，不但留下了眼前这一座山，也留下了像山一样沉甸甸的故事。
在狮子峰旁边，有一座小庙，原来叫“峨山寺”，是康王的部将峨山大王修的，因为峨山大王的母亲信佛，他就修了这座庙，好让母亲在里面清修。峨山大王还是个难得的孝子，一次，母亲想去对面的山上看看，他二话不说就背着母亲，涉山而去，一路上山道崎岖，又高又远，峨山大王在路上歇了九次，才终于爬上山顶。从此，那座山就叫做“九歇山”。而今，峨山大王虽然去得远了，但九歇山留下来了，峨山大王的孝心也留下来了，经年不歇地留在百姓的口碑中。一天天，一年年，永远也不会消逝。
与狮子峰遥遥相对的则是悬钟崖，它矗立在康王湖的大坝旁边，可谓一峰独秀。悬钟崖的山体非常奇特，颇有些卓尔不群的意思。它的四围相对平坦，而这道崖却近乎垂直地从平地上立起来，笔陡笔陡的，犹如一株巨大的山笋，刺向苍穹，迫近它的足下，会让人禁不住心旌摇动。悬钟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还是跟康王有关。当年，康王举旗造反，自然不见容于朝廷，朝廷便派遣杨门女将过来剿灭。据说是穆桂英挂帅，杨排风做先锋，一路杀将过来。大军来到悬钟崖的时候，正遇上当地百姓在崖上修庙，他们想将一口重逾千斤的大铜钟挂在崖下，可是，那崖高逾数丈，根本没人能够挂得上去，为难之际，只见杨排风策马而出，扬起手里的烧火棍，只轻轻一挑，那铜钟就腾空而起，稳稳挂在崖下的钩子上。自此，这崖便称为悬钟崖，那寺便称为悬钟寺了。至今，杨排风棍挑神钟的故事在当地依然耳熟能详，为老百姓津津乐道。
康王率领部将与杨家将在狮子峰附近对峙，攻防激烈，相互展开了殊死拼杀。那个时候的狮子峰决没有眼前这份宁静，那时候的狮子峰一定瞪圆了双眼，也在注视着这场血雨腥风。跑马岗上，马蹄声声，煮箭沟内，硝烟阵阵，双方从首战坪杀到百战坪，从隘门关杀到药王冲，直杀得天昏地暗。康王和杨排风一个魁伟，一个端丽，斗到后来，居然惺惺相惜起来，互相生出了爱慕之情。如果他们能够就此罢手，化干戈为玉帛，倒可以成就一对神仙眷侣，但康王本来就是一代枭雄，不屑更不愿做朝廷的鹰犬，拒绝所谓招安，终于兵败；而杨排风也是将门忠仆，也会殊死尽忠于朝堂。结果，康王还是被杨排风在无意之间刺死了，一段凄婉的爱情也就嘎然而止。据说，康王死后，杨排风也终生未嫁，她把她的爱情和身影，永远定格在狮子峰下。
而今的狮子峰已经褪尽硝烟，显得一片祥和，它逍遥在清平世界里，惬意而又闲适。经过几代林场人的精心裁剪，狮子峰已经换了妆容，变成了著名的风景旅游区。当年康王亲手栽下的大王松依旧枝干遒劲，须眉勃发，让人依稀想见康王当年的神采，想见他那份笑傲霜雪，顶天立地的气势。大丛大丛的古栎树群落散布在狮子峰下，绿荫华盖，神形伟岸，如一队队列阵的甲兵，守护着康王和他的坐骑。眼前的康王湖一碧如洗，波光潋滟，一只只翩若惊鸿的游艇不时犁开一道道波涛，在湖汊里隐约。漫步在“天空之镜”和玻璃栈道等人造景观上，还可以让我们与天地一齐吐纳，与云雾一起飞升，与山水一道冥想，身上的那份精气神就起来了，就会生发出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感觉来。
岁月在不停地行走，狮子峰和狮子峰的故事也会依然不停地演绎，变化，丰富。唯一不变的，应该是我们一颗礼赞自然的心。只有热爱自然，保护自然，才能与自然终老。
2019.1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