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仪式：我和贡嘎的三年之约

记得在轿顶山上，一路迷雾，看不见山，看不见水，来来回回的除了向导，就是这些吃饱了撑得难受的我们，伴着毫无规律可寻的雨滴，艰难的前行。在一处开阔地，隐约见到贡嘎，突然醒悟，“原来从2011年的元旦开始，我好像就一直在围着贡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四面八方的围观，现在随意给我一张贡嘎的照片，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我都能认出这厮来。我咋就这么疯癫的在这座山前虔诚的来来回回？”

我咋就这么疯癫的在这座山前虔诚的来来回回了……

还记得2011年元旦，当生活被强奸得一地鸡毛，仓惶之间，一篇经泸定到雅哈垭口朝望贡嘎的户外活动帖让我收拾了背包，毅然出走。在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我背负着逃亡、征询、寻找的复杂情绪，夹杂着点点一去不回的决然，出发了。

去的路上我一直昏睡，没有梦靥，没有希冀。我就像遍体鳞伤的小孩，在脱离了魔爪以后安然入睡，前所未有的沉睡，过去四年，从来不曾如此好睡。其时，我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干什么，若是爬山我不知道是哪一座山，若是朝望贡嘎，却对贡嘎一无所知。在车上昏睡了一天，到达离新都桥不远的瓦泽乡已是傍晚时分。我和同行的漂亮、小鱼儿等追着夕阳，走走停停，哭哭笑笑。每翻到那次出去的照片，发现每一个笑容背后都掩藏着无尽的酸楚，眼里是寻求保护的无助，尽管我极力回避，尽管瓦泽乡的夕阳无限美好。

跨元旦节的这个夜晚，我高反了。我和贡嘎就是在这种痛并快乐中开始纠缠不清的。由于对痛苦本能的逃匿，我想回去，我要回去，天一亮就回去；另一种想法是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而死后又会有谁为我哭泣吗？

瓦泽乡的夜晚很冷。住在农家二楼，晚上十点多就上床睡觉了，只是一直辗转反侧。我暂时逃离了生活的城池，却总归要回去面对……到午夜十二点，我的头痛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队长把肌苷片（缓解高反药）送上楼，药吃下去不到五分钟，胃经受不住强烈的刺激，波涛汹涌的将我推向卫生间，将晚上吃的东西一股脑的吐尽了……那个夜是漫长的，头痛一阵阵袭来。经过几次高反总结出来，在高海拔地区心情愉悦很重要，如若带着心事出门，请不要去高原。

第二天早上队友把我撸去了雅哈垭口。那一路走的很艰辛，半路遇到积冰路面，车子三五次险些就冲下路边去。下车用冰斧狠砸积冰的有之，一群人拱在一起推车的有之，去冰面溜冰追逐嬉戏的有之，我则像生了场大病一样不敢下车。车快到雅哈垭口的时候，又遇到积雪而不得不下车步行上去。早上已经缓解的头痛再度袭来，一路上我都在嚷嚷头痛，嚷嚷着要回家。那时候，我的心里何其空洞，我真的很痛，不仅仅头痛，我还想回家，但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的嚷嚷真的是因为各种疼痛袭来，已经超出我能承载的范围，只能通过这样毫无目的的呻吟，才能将其缓解、消散。

跨上雅哈垭口，贡嘎主峰赫然映入眼帘。天空蓝得一塌糊涂，贡嘎主峰巍然耸立云端，眼睛在瞬间铮亮，心灵在瞬间开阔，思维在瞬间空白。躁动的风让人不禁寒颤。贡嘎让人惊悚到折服的气魄，始终没能让我战胜高反带来的强烈不适。垭口的风总是疯狂的，肆虐到能把人带走。那一刻，我感慨自己不是个弱女子，女人生得威武雄壮也是管用的，至少不会轻易的被一阵风就带走了，吹散了。

同行的队友有的继续冲顶，有的就地开始猛烈按动快门。当然，不乏美丽冻人的天涯户外模特儿，卸了外套就钻进摄影师的镜头。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我傻傻的望着对面的贡嘎。

此刻，队长居然让我拿着他的反光板，失魂落魄的我竟毫无预见性的接了过来。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阵张狂的风，从我手里将反光板生生夺走。反光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咕噜噜的冲过哑口，往山下滚去。我好像被抽醒了，望着反光板咕噜噜滚出去，猛转头瞧见队长绿着一张臭脸怒瞪着我，一个激灵，我拔腿朝着反光板方向追去，忘了头痛，忘了高反，忘了是在高海拔4200米的地方，忘了，忘了，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了……借着强劲的风，双腿像踩了风火轮一般，腿脚已经不是自己的，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想想要是那时有田径教练看到我这状态，估计会亢奋死吧，因为又一个短跑世界冠军在4200米的海拔诞生了。

反光板是极其调皮的，几经折腾，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义无反顾又追了过去。在离哑口附近的地方它停了下来，而我顺势就着反光板躺了下来。贡嘎就在眼前，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定，我爱上了这座多变的雪山。他是孤独而高高在上的王，屹立于整个山系的中心位置，无人能及，无可匹敌；他是伟岸的汉子，带领着一众雪山，接受信徒们的瞻仰和崇拜；她是娇羞的女子，直入云峰，模模糊糊，不见完全的容颜。

山是寂寞的，人是孤独的。人在山前异常渺小，当孤独感褪去，仿佛找到了她的情人一般。“这个时代没有情人是可耻的。”仰视眼前伟岸的男人，想象若是有如此强大的人可以保护我，便不会有那许多委屈的眼泪，不会有那许多艰涩的隐忍……贡嘎，是你的孑然一身招来如此多观望的目光，而我的孑然一身又会走向怎样的生活。就那样斜躺在反光板上，蜷缩成一团，我的孤独无助，你知道，我的迷茫犹豫，你知道，只是，我到底会走向哪里？眼泪，委屈的眼泪、无助的眼泪、激动的眼泪，是怎样冲破眼眶悄然飘落？不会有人知晓我的挣扎，不会有人察觉我的痛楚，和在你面前才会流露的软弱。就让我这样和你默默相对。

我艰难的返回哑口。原本因为这寒冷很难亢奋的人们，因为这一场突变而开始活跃起来，队长的脸也不再绿了。此去经年，这成了我人生最美的画面之一。

从贡嘎回来的第七天，我结束了那场荒诞无稽的婚姻，走出了硝烟弥漫好多年的围城。不因为那伟岸的山之王，不因为户外的极度自我，而是我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想这一路走来是一条找回自己的路。

2012年国庆长假，还是贡嘎，我又踏上了征途。不得不说，两支队伍行进，我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线。爬山涉水，看不到来时路，望不见尽头，走过眼前这片山，迎接你的是又一片山。视线里近在眼前的山，却要耗尽毕生勇气去追逐、穿越。连续5天，早上零下几度出发，下午三四点之间必然有一场近30分钟的冰米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等到衣服快干的时候，又迎来寒冷的夜晚。那是一段逐步走向绝望的路程，向导永远用“不远了”三个字搪塞着……于是，我们就在希望和失望之间不断的转换。

爬山涉水，不为觐见，只为远远眺望你的容颜。

在山里漫无目的转悠了数天，终于到达贡嘎乡拉措家。拉措家是我们户外的定点接待站，一来，拉措不论从汉藏文化来说都是大大的美女，二来因为拉措的勤劳和善良，她让我们看到了传统妇女的美。早上起床就能见到她忙碌的身影，晚上回来见她还在忙着做吃的。夜里十点多了，我们都休息下来，因为不断有新的游客来，她还在忙碌着。

贡嘎山下，贡嘎乡宁静，安逸，闲适。拉措家门前穿过马路就是一条河流，对面是一片草坪，放养着各家的牦牛，草坪倚着的山后就是贡嘎。我期待着山后那让我朝思暮想的贡嘎。

休整一天后的下午，我们一行人走出拉措家，度过冰凉的河流，踏过美丽的草坪，一个人一匹马，朝着玉龙西垭口进发。

在玉龙西垭口，因为天气原因，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贡嘎的羞涩，直到又一阵无从逃避的冰米子稀里哗啦的砸下来，也不曾见那厮露一小脸儿。

在贡嘎乡的第三天，也是我们踏上返程的开始。临离开前，我们去了传说中美丽的子梅垭口。

子梅哑口，曾经因为一张唯美的照片而被众多贡嘎迷关注，其厄运的开始也因为这张照片，真真是成也照片，败也照片。照片里，一个徒步者背着行囊，从一个山后冒出来，伟岸的贡嘎群山一角就在他的身后。一张照片将子梅哑口送上了一条由闺女到娼妇的不归路。当地的面包车把我们送上去的时候，远远的看见白雪皑皑中稀稀拉拉耸立的各色帐篷，还有车的海洋。驻足观望的平台被木块围了起来，留有一道足够各种车辆进出的门，上书：停车十元。看到那场景，不知道对面的贡嘎情可以堪。匆匆瞄了一眼，我便钻回面包车再没出现在子梅垭口。

这一年的国庆我有些空手而归的感觉，对于贡嘎，我想我会再去的。

2013，清明。贡嘎，我又来了。我来，只为告别。

贡嘎，我有些厌倦了一个人毫无存在感的生活，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小小的骄傲支撑不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想我是无可奈何要与你为伴的，在高楼耸立之间无所慰藉，我只能走向你，你作为孤傲的佼佼者无声倾听。我讨厌每次在你面前因为高反而头痛呕吐，我甚至不知道会在哪一次拜见你的途中就到达不了。我想我必须和你告别，因为我的人生还不曾经历幸福，尽管我不曾抱怨那离奇曲折痛苦不堪的过往，但我不想愧对自己这一生的旅程。

这个孤独的女人不止一次要停下出走的脚步，但总在强行禁足两三个月以后，便会饥不择食般找一座山就冲了过去。这一次，她以为是和贡嘎来一场告别，甚至在心里万般感慨的和他一次又一次道再见。只是无法把握偶尔失控的情绪，会把她又一次带到贡嘎的某一座山峰，或者5000，或者6000的海拔。或许有一天她会葬身在某一座山上，她畏惧过死亡吗？可能只有在面对死亡的刹那，人才会清醒而决绝地意识到：存在不是罪恶，生命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沿着第二次到贡嘎的路线，我们先去了玉龙西垭口。尽管一路骑马上去，到了4000以上的海拔，还是没有绕开高反头痛的劫难。我想玉龙西垭口的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吧，这次还是吹得人无处躲藏。我原以为在如此艳阳下这里可以暖洋洋，又错了。也因为这一阵阵风，贡嘎主峰的周围始终萦绕着一团云朵，像是在调戏这山之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孤独的贡嘎主峰不再寂寞，他的这个下午因我们这一群疯子而有了乐趣，他即使孤独，也有我这样孤独的人陪着。记得2012年在玉龙西垭口看不到贡嘎主峰，隐约觉得和他近近的两两相望，惺惺相惜，幸福的安静着，默契着。

又一次来到雅哈垭口，也许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在这里眺望。因为想着是最后一次，咬着牙忍着逐渐强烈的头痛，我还是固执的往山顶攀登，这也就是登山运动中传说的冲顶。冲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随着海拔不断增高，头痛逐渐增强，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跨出一步就是一种自我挑战和自我完善。所谓高处不胜寒，不过就是这样。通过两三年总结出来的登山的经验，爬山过程中永远不要往高处仰望，只管埋头努力向上，向着心里的目标，一直走就好。不要回望来时的路，因为会恐惧，不要仰望将走的路，因为会畏惧。

四肢并用，一点一点接近山顶，我只想登上这山顶，为我的告别仪式做一个完美的总结。终于，还需要两三步就是山顶了。乍一抬头，贡嘎与贡嘎的兄弟姊妹山一一豁然眼前，以贡嘎为首的整个贡嘎山脉尽收眼底。我欢呼跳跃，忘了海拔，忘了头痛。

这是治愈系的一次攀爬，贡嘎贡嘎，我来了，我来了……我不后悔再来看你一眼。你在骄阳下卸去了娇羞，我，在你面前卸下了修饰和隐藏。我们，这深山里只剩下了我们，我仿佛找到了自己失去多年的恋人，泣不成声。你沉寂千年，只等我在你面前生生跪下，虔诚一拜，不求今生，不求来世，只为觐见。和你纠缠的这三年，我总是带着满满的希望，渴望在你面前虔诚的一拜，你一次次让我失望而归。今年元宵节，在峨眉山上远远望见你在佛光遥相辉映下的怪谲，我就想你也在等着我和你的告别仪式吧。

是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的前半生已经耗尽，在我最煎熬的时光里，你一次又一次给我安慰，然而我从不曾看清你的脸，至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你的身影从此将刻进我的记忆，而我将带着这些记忆走完此生。

一阵猛烈的冷风扯动围巾，一抹桃红飘散空中。山顶的风刮得人脸生疼，我从两个人的世界里被拉了回来，连蹦带跳的跃过山顶，站到山尖儿上，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刮脸的风被感觉到温柔，我将你的山影一一刻进脑海，装进心里，此生不忘。张开双眼环绕整个贡嘎山系，一抹多余的雪山貌似凌乱，实则井然的站立眼前。一阵哀伤突然袭来：从此，我就和你今生不复相见了吗？我心难舍啊……让我们静静的，就这样静静的呆上一会儿。

同伴在眼前蹦蹦跳跳，手舞足蹈。是的，我们痴恋着环绕眼前的山峰，痴恋山尖那一朵白雪，你直管说我们是一群疯子。纷繁世界，也许就剩下我们这群敢往深山老林行走的疯子，才是真正存活着的人。因为，我们已经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清醒体会到——体会到了那一抹圣洁的苍白和万千人群中的孤独。

告别仪式以后，我仿佛对自己的登山生涯划上了句号。是对死亡的畏惧，也是对失败的畏惧，生怕不能忍受高反而退缩，生怕某一天就再也回不来……我不再是登山世界的勇敢者，仅仅因为这一场告别，或者为了朝另一个幸福出发。

也许，我又在蓄谋着有一天能攀上贡嘎的某一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