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我在黄柏塬等你，你在哪呢？

秋来黄柏塬

赵 熙

说是来太白（县），我的心便如童年盼过年那样热热切切地搏动。入秋以来，前些日还有点冷风冷雨，这几日却一连放晴，真是舒服而又惬意的日子。

又说是去太白县黄柏塬看红叶赋诗，心中更添得诗情画意。然，入斜峪关，穿白云峡，过五里坡，沿古褒斜道行于秦岭南麓的崇山峻岭中，扑面而来的仍然是青山绿水，少见成片红叶。太白山地似乎还沉浸于夏末初秋浓郁绿梦之中，好一处苍山如海的莽秦岭啊！

入夜，在太白嘴头小居。夜半同友絮语，骤起呼啸山风，一时掀天动地，把我拖入叙写《狼坝》长篇小说时那个风吼雪狂的太白冬月。然而，临晨却风平浪静，静谧无声。如咆哮一夜的大海，在清晨便退去潮涌，给人一个宁静安详的早晨。看晨光清鲜，西太白鳌山巍巍，仍然还是和暖融融的晴秋。

由太白县去黄柏塬近百公里，须经当年诸葛亮五丈原病逝、退兵于太白发丧之地的“方才关”，入磨坊沟，攀有名的“太白云海”的大岭子。在如游龙蛇弯一样的盘山道上，放眼太白群山的不尽峰峦，看那层层复层层的波浪一样的万山林海，红、橙、黄、紫、绿，如焰如火一样缀满青松绿涛之间，如同万紫千红的画屏，好一派秦山之艳秋景象！那沿山路畔的红桦林，微风吹拂着如蝉翼一样飘动的红桦树皮，如万千红蝴蝶在飞舞；那满坡铺展的枫树林，五角枫叶红得如跳闪的焰火；而一片片疏淡的落叶松黄了，五倍子紫了，红豆杉艳了——把太白山南麓装点得花团锦绣，如丰盛壮丽的花园般壮美，实在是北方山河少见之奇景。而在这万山花美如锦的铺展中，遥望高天苍空，方露出西太白鳌山之巅白“雪”（白岩）如盖的银盔。40里跑马梁在如絮的云片抚摸中没入天海，难知其极。而忽有几片重云密布鳌山钢蓝、雪白相间的如剑削斧凿般的波峰危崖，相依相融，瞬息则升腾起一柱柱如烟雾云，直上九霄，酷似火山喷吐之烟尘。于是，整个如花似锦的灿烂山景，渐次融入一片冷雾云翳中，眼前只留下这漫天苍茫云海，以及那远近如岛一样的云中山头了。这瞬息万变的秦岭太白之山景，给人以无尽的奇幻和神秘。

入群山环抱之黄柏塬，已近黄昏时分。这湑水环绕之绿坝，是我从前写作《狼坝》的故地。黄柏塬不远的二郎坝、皂角湾，曾是当年红四方面军路过的地方，至今还留着红军标语。在这块称作太白“小江南”的鱼米之乡，我曾看见碧绿湑水中漂游的几尺长的“娃娃鱼”，看见赤身川客在河上放“耳皮”（橡树皮）过华阳入汉江，一路风雨的辛苦景况。还有那个穿越竹林熊猫区的遥远、封闭的牛尾河村，一路都是荒野林海，还有树上吊着如蓝香蕉似的“八月炸”，还有大箭沟的白石激水，山屋吊桥，荒草坪直穿云天的原始森林，以及如我小说《红花鱼的河》（发于《人民文学》）中流传湑河的故事——原来湑水河域，是我国珍稀鱼类细鳞鲑（红花鱼）和哲罗鲑的聚集地。而细鳞鲑同俄罗斯和我国东北水域中的细鳞鲑有着远祖的亲缘关系。大约在6亿年前的震旦纪，秦岭还是一片汪洋“古海”。北方的细鳞鲑和多种水生生物和动物远徙而来。4亿年前的加里东运动、燕山运动，之后的喜马拉雅运动，秦岭急剧崛起，大水退去，却将细鳞鲑鱼类的一部分兄弟姐妹留在秦岭水系中。又经历了亿万世代，秦岭细鳞鲑同俄罗斯、我国东北地区水域中的细鳞鲑虽属一族，但在形态及生理方面已有了很大变异。然而，从地理生态的角度，单就细鳞鲑在地球演变中，远从北方俄罗斯漂“洋”过“海”地迁徙秦岭山地的家族史，该是怎样一部充满神奇色彩的童话呢！而湑水流域的黄柏塬，便是花鱼（细鳞鲑）和多种稀有水生生物的自然保护区和繁衍生息的乐园……啊哟，多么奇异的回味呢！久违了，我心中的黄柏塬。

秋夜的黄柏塬，十分浸凉清爽。所奇的是，四围山峦如铁壁铜墙般雄奇沉魆。而苍山之巅的夜空，深蓝如黛，惟有半缺月亮，孤独地淡淡地如金镰般明灿照耀，同远方一颗熠熠小星，遥遥相望，天然成趣。夜宿当地乡民久生夫妇开设的“久居仙庄”旅社，享那乡野清幽之福。干净小屋窗外，不仅可以赏那山坝上空独独望我之明月，亦可聆听流淌之汩汩湑水，时远时近的深情流音。更有草坡秋虫细碎昵语时而飘来，更平添秋夜之清静微妙气韵。久生夫妇专为我等诗友端来农家之新玉米稀粥，锅盔饼，以及从大岭子挖来的红杆儿野菜“到老嫩”及“长寿菜”，还有野猪、麻羊肉、鲜竹笋，加上几杯农家苞谷酒，真是美味乡情入怀，如痴如醉如诗，实在是人间仙洞之神游了。

一夜清浸，惟有湑水流响。晨曦朦胧中，忽听大公鸡喔喔长啼，在这静谧山中，十分威雄高亮，令我颇感新鲜。久居城中，好多年未听雄鸡晨啼了，而久生家的大公鸡实在如同一位世界级的男中音美声歌唱家的歌喉，仿佛整个宁静的黄柏塬之晨，也只有久生家这只公鸡的昂扬啼声。

当我在灰淡晨曦中走出久生的“久居仙庄”，那雄鸡啼声已经住了，黄柏塬山坝的早晨仍沉在静睡之中。只有浮荡着淡兰色雾幔中的绿中染黄染红的秋林，传来一声两声的长尾鹊嘎嘎的叫，但很快就被静静流淌的湑水流波淹去了。哦，我又回到了我梦中的黄柏塬。

人生固然可以拥有千金万银，高楼大厦之福艳。然而，谁能有这太白黄柏塬秋月看绿、看黄、看红，看山、看水、看云之怡之神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乐，仁者寿”，连孔夫子也生发出这山水人生的感慨。

作者：赵熙（1940～），陕西蒲城人。中共党员。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陕西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副主席，曾任太白县委副书记，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长城魂》、《白葡萄传说》、《十八的月亮》。长篇小说五部：《爱与梦》、《女儿河》、《绿血》、《狼坝》、《大戏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