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天柱烟水中

踩着炽热的阳光，我从码头的最后的一级石磴上下来，慢悠悠地踏入一条溪流。溪流的水平静舒缓，顿时让我有种神秘之感，恍如走入了梦境。回头再看看那刚刚离去的那几级石磴，仿佛已经消失，我顿时有些茫然，这一叶竹筏将会载我去向何方？

慢慢地，我才恢复神智，不仅是岸边那醒目的“天柱山第一漂流——中国安徽白马潭”的字样，更重要的是我看到溪流的水，我低头看她的姿态，代表着一种亲近。面对清澈溪水，你必须低下头，人的心灵才能更加贴近它，同时贴近了溪流的一些本质，它的清澈、纯净与透明，仿佛审视着自己一样，把这水看得透彻明白。这低头的凝望，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如坠梦里，伴着诱人的汩汩声响，那光滑、润泽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般纯洁。

前排的那位掌竹筏的老者，坐在一张又矮又破的凳子上，如同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只是他凝望的眼神，似乎在回忆着天柱山的历史渊源。他的沉默似乎一道风景，出神的状态已经让人羡慕他的一份悠闲。一束光亮的阳光从两山的山谷间透射来，穿过某种奇怪的时空，照亮了老者的白发和智慧的头颅。他好突然站起身来，拿着竹篙开始撑筏。

竹筏安静地向前行走，我又看了看那掌筏老者，大概五十多岁，黝黑的脸庞叙说着他的历史，脸上的皱纹让人联想到那些出土文物上凹凸不平的文字。在这夏日的午后，他把这叶竹筏掌得如此娴熟，宛如在思绪中穿行。他并不多语，却不忘提醒我们看看两岸天柱山的风景。他的提醒及时而又清楚，总让我们眼前一亮，花石岛、大雾潭、仙人脚印……天柱山这些美妙绝伦的风景，似乎都是在他的声声叫唤之中显现出来的。

溪流只是窄窄的一条，她悠然自得地流过两岸若隐若现的山峦，庄重地记叙着这古皖大地上那历史的漫长。溪流穿流而过的地方，山野像被车辙深深辗过，或许只有她，才会有如此柔韧无声而又不可抵御的力量。我知道她是从皖河流域流经此地的，但是估计也并不是此一个源头，她也是从远古的汉代流过来的，甚至是比汉代更久远的另一个源头流过来的。就在这溪流的山上，意气奋发的汉武帝刘彻“登礼天柱山，在白鹿岗西南台地设坛祭拜，号曰天柱山为南岳”。而唐代的李白在江上看一眼天柱山就吟道“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并表示“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白居易的一句“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更是穿透了历史，至今仍在我们的耳畔回响。他们或在山上，或在山下，或在溪流边，或就在竹筏之上，他们长什么样，做过什么，我不太清楚也不熟悉，但是我清楚熟悉的是一种气息，在这溪流之中能够闻到他们的气息。这溪流是有灵魂的，只要闻久了，灵魂的气息就会浮于整个峡谷。

竹筏继续漂行，这时再看这条 溪流，不仅仅看到的是两岸苍山的倒影，你看见的是整个天柱山，全都沉浸在这条河里了。其实这是早已经游览过的一些山峰、景点，天柱峰、飞来峰、炼丹湖、石牛古洞、摩天石刻……几天里，我早已游览徜徉，流连忘返，恍如在梦境里穿行，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或许正暗合了宋代文学家王安石的心境。王安石这位著名的北宋时期变法者，他特喜欢游览天柱山，公元1051年，他来到潜山任舒州通判，多次游览本州的名胜山水，尤其为天柱山的秀山丽水所陶醉。那年秋天，王安石路过天柱山三祖寺，在山僧及弟安国的陪同下，举火把游览了青牛溪的石牛古洞。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细读唐代文学家李翱的题刻，然后坐在石上，感受山的夜色，静听泉水叮咚，游兴不尽。他意犹未尽，第二天又重游了石洞刻下了“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尽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的优美诗句，抒发了他夜游的心境。后来，王安石又有一首诗刻于石牛洞：“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旁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这些如画的诗文，给石牛古洞增添了诗情画意，如今的古洞，依然清晰可辨地看到当年诗人的题刻。可以想象，游玩时的王安石，被什么所吸引，他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只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自己曾经的那个地方。

据说，王安石对舒州有着特殊的感情，在他有关舒州的几十首诗文中，思舒之情，触手可摸。我想他并不仅仅是眷恋这份曾经工作的地方，和这里的百姓有很深的感情，同时也是流连天柱山的风景，美妙绝伦的峰峦叠影给他以心灵的冲击。确实，哪怕只是站于天柱山的脚下，看到高耸入云的天柱峰，也足已让人震撼。它似乎太神奇了，山如其名，它凌空耸立，一柱擎天，它如同耸立于天地间的雄性器官，充满着属于生命最本能的力量，蕴藏着多么深沉的内涵，这是人类与天地交合的伟大象征，而如此，人类才与这里的世界发生这联系。记得初从天柱峰上下来，我特别感觉有这种意境，下山的脚步也变得相当慢了，似乎多想和这条山路有些交织，天柱山已经深入了我的内心世界。

而此刻，我在山脚下的溪流上，历史的烟云已经消失殆尽，点滴水珠已经化作潺潺溪流。两岸山色青碧，山势旖旎，不时地听到林荫中迸出清脆的鸟鸣，山谷间薄雾轻绕，山崖朵朵露绽放的不知道名的花儿上，似有水珠若隐若现……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湍急的水声，是滋养着一切生命的声音，它从不远处映入了眼帘。很快，偌大的山野，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声音，仿佛暗藏了许多的河流。现在，它们全部涌到了这里，万马奔腾，欢乐歌唱。我看到了很多的皮划艇在此激流冲浪，更感受着动态的溪流中映满了天柱山的倒影，无数的青峰仿佛是从每一滴水珠中透射出来的，让你感觉到这条溪流像有某种重量，更有层次，色彩更葱茏碧绿。

老者慢慢撑篙，稳住重心，花了很大的力气度过了湍急的水流，才把竹筏稳稳地固定住了，又在平静的溪流上前行。 其实筏下的溪流清澈见底，可以看得见水底的鹅卵石，鱼虾，河蚌，只是究竟具体多深，没有个估摸，而这个大半辈子终日面对溪流的老者，咬紧牙关，手中的撑篙用力拔起，才让我看到了这里的深度。这样的深度让我立刻感觉到这条绿得醉人的河流底下，那是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那是人类难以理喻的一个神秘而且透明的世界，连想一想心里也是干净的。人类也许不必进入那个世界，只要挨得离这条河近一点，心就会变得格外纯净。

似乎陶醉于这山水天地，看到撑篙老者深一篙、浅一篙地下去，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他的手里悄悄地潜入河底，随即一阵气泡从水下浮起来，无声地飘动，细若游丝，飘忽如轻烟，弥漫着，氤氲着，模糊着我眼眶中的一切。我深吸一口气，在片刻恍惚之中，我定了定神，这才想起了我在哪里，竹筏已经飘到了哪里。但是不管这叶竹筏飘向何方，哪怕一直飘下去，我想我也不会迷失方向，因为这条溪流本身就是一个方向。溪流会流向一个源头，载着我回到梦里。梦入天柱烟水中，那是种很好的意境！

老者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他身子轮廓分明，挺拔伟岸，代表着一种形象。他突然转身过来，伸出手指指了一下，“到了”！简明扼要的手势，大家一目了然。

而我在他的轮廓之后也看到了，那是我即将抵达的另外一处风景。（马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