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观行丨水井坊（一）香格里拉背后的老街

于我而言，“水井坊”不单单指那座有名的酒厂，更重要的，是旧城时代中它背后那片古老的街坊，我的中学时光恰恰与水井坊的剧变重叠在一起。十几年前旧城改造，水井坊与锦官驿街区开始拆迁，那些古老的院落和宁静的小巷迅速萎缩，腾出的空地上拔起兰桂坊、水璟瑭、香格里拉酒店、高档洋房……我以为记忆中的东西早就不复存在，但当我重新进入水井坊时，却发现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物仍有着坚韧且强大的生命力，而这里的故事也从未终结……

2007年9月，我从星桥街口的“水井坊”牌坊拐进双槐树街，走去七中育才报道，一路的“烂房子”让我这个常住在新区的小娃儿异常惊讶：街两侧都是一层楼高的铺子，老屋的木板门、木梁柱和瓦屋顶处处透着旧意，茶馆、食肆、酒坊、杂货铺、文具店……纷纷挤在其中；路沿开着许多岔口，各自指向不同的巷子，幽而不深，巷中是成片的四合院，青砖门楼，垂花门斗，翁媪三两相聚，院中老树冠盖如伞。我原以为这样的街道只有外出旅游时在“古城”中才能看到。（却忘了成都本就是一座千年古城）

从锦官驿街到双槐树街，有数条小巷相连：大同巷、黄伞巷、存古巷……早晨的小巷一贯冷清，巷中宅院的木板门紧紧闭着，并见不到什么人。另一边，青龙正街上却十分热闹：西面是从育才传来的朗朗书声，东面是早点摊里混着腾腾热气的喧嚷，二者共同构成了这里每日生活的起点。

从前锦官驿街与双槐树街之间有几条巷子相通连，小巷幽而不深，冠盖一般的古树遮天蔽日，成片的四合院挤在巷中，放眼望去净是青砖的门楼、垂花的门斗。那时候每天上学，都要抄小巷跑去双槐树街，以节约些时间不至于迟到。（拆迁时水井坊一片的院子几乎被全数拆毁，图上是这里唯一被完整保存下来的三合院）

青龙横街上，店家为了多占些行道经营，常支起货棚将街道的上空遮去一半，但这种棚子遮蔽风雨的效果并不十分理想。每逢雨天，雨水先落在棚盖上汇成细流，然后从棚盖的缝里顺势淌下，变成一道水帘，溅起大朵水花，把整条街和成一滩稀泥。所以雨天是万万不敢穿新鞋出门的。

过了下午五点，千余学生涌到双槐树街，再散向青龙正街、存古巷、黄伞巷、锦官驿街……

这时的水井坊热闹极了，老屋里的文具店，人声鼎沸，同学们堵在门口，看着店家姐姐慢吞吞地操作着小型打印机。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挤在店里面挑最时兴的文具：晨光笔记本、樱花彩笔、三菱橡皮…… 若没记错，这家文具店名叫“天使禁猎区”，我也常挤进去，看摆在玻璃柜里的各色小装饰品，想着什么时候攒够钱，就买给好朋友作生日礼物。

单逛文具店不能让人尽兴，我会再跑去教辅书屋晃悠一圈。书屋有里外两间，外间卖《天府数学》《天利三十八套》这类练习册以及《骆驼祥子》这类课标规定的必读书目。里间是另一番天地：《柯南》和《火影忍者》的单行本整齐码在书架上，郭敬明和郭妮的小说也侧身其中。

除了图书，这家书店兼卖盗版光碟和动漫周边，我曾用一个月零花钱换回一套《死神》，担心爸妈发现要骂我玩物丧志，只得将光碟藏在琴凳里，再用乐谱盖住，结果到现在我都没有拿出过这张光碟。

教辅书屋还在，却是门口罗雀。店门口的打印机，看样子已经“退休”很久，那些曾经被我们追捧与迷恋的动漫杂志、海报，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土，看样子老板许久未上新了。老板一人坐在书屋最靠里的位置，对着棋谱摆弄棋局，看到外人进来，他连头都懒得抬了。

小巷子和双槐树街交界的口子上开着一家肥肠粉店，店门口架着一只大锅，锅里乳白的高汤翻滚着，老板和伙计们被翻起的雾气裹着，漏粉、下锅、起锅、调味，一气呵成。爸妈对我管束严，不许我私自买零食吃，于是我只能站在店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冒粉。

街上还有许多其他吃食，如油茶、烤鸭、冷啖杯、粉子醪糟……光说起来都叫人垂涎。大同巷中有家茶铺，名字许是“悠闲”，铺内陈设简陋，木柱蚀得厉害，竹椅木桌一直摆到街沿，三花只消一两块钱，老人穿着背心、摇着蒲扇，青年撸起袖管、晒着肚皮，共同围着一个方盒子电视机。有时我在茶馆外面蹭着瞄两眼，听听他们摆的街坊茶话，而前一刻校长在朝会上宣讲“选择了七中，就是选择了一条艰苦奋斗的成功路”的余音还没有散去，倒真是有趣极了。

肥肠粉店的店门口架着一只大锅，锅里乳白的高汤翻滚着，老板和伙计们被翻起的雾气裹着，漏粉、下锅、起锅、调味，一气呵成。那时候，街上还有许多其他吃食，如油茶、烤鸭、冷啖杯、粉子醪糟……啧，光说起来都叫人垂涎。

回家后还有一堆作业要对付，这点儿闲暇时间更显得十分宝贵，我巴不得多磨蹭一会儿，把这一小段自由的时光延长一些。待我不紧不慢地转到香格里拉脚下，一定会吃我爸一记暴栗：“你咋个这么旋得？”我随口说着要复印卷子或是做教室卫生一类的鬼话，借此蒙混过关，他也拿我无可奈何。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到了初一下学期，“水井坊拆迁改造”的传言开始四起。

我爸是个很容易开心的人：“以后你们学校周围就没有烂房子咯！到时候都修得巴巴适适、漂漂亮亮的咯！噶～”

香格里拉在锦官驿街——那片老房子的背后，酒店建起后，它们曾短暂地共存了几年。事实上，迎接这座五星级酒店的到来，正是锦官驿与水井坊拆迁的原因之一。

我也有些摇摆。

我喜欢那些烂房子，觉得它们有意思，觉得铺面屋檐下脱漆的雕花撑拱有意思，觉得卖粉、喝茶的人有意思。

但有时候又会觉得在香格里拉的映衬之下，这一切显得太过寒碜。

“是可惜了，但没法。老房子，太久了，只有拆了。”我爸说。

后来我知道，这片本应蔓延到府河和南河河坝的老房子，从上个世纪末就开始逐渐萎缩：变成香格里拉酒店，变成锦官驿街的那排洋房，变成彼时在建的兰桂坊和时代尊邸小区。萎缩或许开始得更早，早到水运和码头的衰败……我所见到的那仅剩的一小块老房子，那幽静的黄伞巷，挺到现在，不容易了。

初二那年，育才为了修新校舍，将一、二年级暂时移到了田家炳中学。等我们再回到这里，水井坊一带的拆迁工作已经快要完成了。

青砖门楼、黑瓦屋面、朱漆木柱、雕花窗棂……先是被破成残垣，而后变作瓦砾，再夷为废墟，最后清成一片空荡荡的土地。连接锦官驿和双槐树街的巷子，统统作古，连名字也没能留下，只剩存古巷，孑然而立。

水井坊和锦官驿的老屋旧院，从上世纪末开始加速萎缩，拆迁将萎缩的过程瞬间缩短，青砖门楼、黑瓦屋面、朱漆木柱、雕花窗棂……先是被破成残垣，而后变作瓦砾，再夷为废墟，最后清成一片空荡荡的土地。大同巷与黄伞巷彻底作古，只剩半条存古巷孑然而立。而后，这片土地快速更新，香格里拉酒店、兰桂坊、水璟瑭、高档小区……取而代之。

双槐树街的几家文具店搬去了青龙正街，我就没有在街上逗留的理由了。每天放学，我早早地跑去水井街口找我爸，他觉得我磨蹭的毛病好了不少，十分欣慰。

2010年——初中毕业的那年，我站在育才新修的教学楼顶俯瞰对面，发现曾经鳞次栉比的瓦房小院多数都成了停车场，只剩下几座老院子，倔强地立在围墙中。

也是在那一年，兰桂坊开始营业。我和朋友们约着去那里的星巴克初体验。大家一起聊着天，喝着苦味的饮料，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才是城市生活。初中三年和水井坊的老房子被我一齐抛在脑后，全新的生活展开了。

初中毕业那年，兰桂坊开始营业，我和朋友们约着去那里的星巴克初体验。大家一起聊着天，喝着苦味的饮料，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才是城市生活。

后来，我曾去过几次水井坊，但都是匆匆路过，偶尔和朋友们约着在附近的商城逛街，然后顺便去教辅书屋和文具店逛逛，买一些并不会用的笔和橡皮。有时从东门回家，我妈会特意开车绕道去双槐树街，她比我更加念旧。

离开水井坊八年以后，我重新进入这里。这次不是匆匆路过，而是仔细打量。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物仍有着坚韧且强大的生命力，这里的故事也从未终结，一切又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