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II从乡下到城市：关于一个孩子的成长历程

清晨，龙海集镇附近的山景

龙海是滇东北一个小集镇。集镇的四围都是高山，街道摆在西南面的山脚下。早晨，当阳光好不容易攀上山头朝镇子俯看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很久了。

镇子很小，却也有一些景致。譬如一条溪流从北面的山谷里一泻而下，跌倒坝子里，然后从平整的坝底缓缓流过，有时候，它们甚至留恋似的在坝子里拐几个弯。溪水两岸，间或有一座简单的石桥。水之外是山。镇子四围的山顶虽窄，有几处却坦荡如坻，上面铺陈着齐整的浅草，躺在草上看天空，心意高远。

小镇的街道陡直、狭窄。一条直肠子街，那时，街面两边各有一条裸露的水沟。一场大雨，街上的垃圾被雨水冲进沟里，天长日久，水沟便被垃圾填平了，若是晴天从街上走过，常有臭气扑面而来。有一回，我的摩托车不小心掉进了水沟，女儿从车上滚下来栽到水沟里，满身污泥，有人看见了，便朝我们大笑。

街面已经够窄，可是街道两边的人家都把阳台伸出去一大截，像鸭舌帽的鸭舌。因此，站在这边张家的阳台，只需稍微纵身，就能够跨到对面李家的阳台上。

街上野狗泛滥。从街上经过，有时会遇到野狗们打架，十几只狗裹在一起，在街上急驰而过，景像蔚为壮观。亲眼见过一回，一群狗在街上跑过，把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绊倒了。狗们还会钻进我工作的中学校园，大摇大摆地在里面拣食学生们扔弃的食物。有一次，我正在讲台上讲课，突然从教室的某个角落里传出小狗的叫声。原来，一只小狗竟然钻进教室觅食来了。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镇上的小学校园里。一间废旧的教室，危房，四十八个平方。拉开门，门口是一个大球场。很多时候，球场上都有孩子在玩篮球、打乒乓球、跳绳，或者你追我赶，风一样的奔跑。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常常坐在门口看书。偶尔抬头，便能看见妻子蹲在球场旁边的水龙头下洗衣服，还能看见七岁的女儿在球场的一角跳橡皮筋。她一边跳一边唱，小辫子一翘一翘的，特别可爱。

龙海集镇，小学校后面的田野

黄昏，挖掘机开过县城的跃进桥，顺着小米溪拐下来，停在出租房附近。

路边那块一丈见方的空地被人种上了玉米，从那里经过，我看见玉米叶子上的绿色闪闪烁烁，一天比一天耀眼。挖掘机开过来的时候，它宽硕的履带缓缓碾过，不留余地，玉米苗们纷纷倒下，有如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

我跟女儿搬来时，这一带除了早就有的两幢民房和新修的两幢小产权房，已是一片废墟。几幢两层的旧式平房，里面藏着一个家具厂，一个生产假矿泉水的窝点，一个百货仓库，两家临时住户。还有几幢更古老的石头房子，屋顶早已不在。

其中一间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里住着一个疯子。有时候，疯子不穿衣服，他蹲在房子门口的泥塘边，用半只碗舀脏水喝。冬天时他也会光着身子，全身瑟缩。我叫女儿把我的几件衣服给他，可是他拒绝接受。

挖掘机轰鸣着，天黑的时候，所有的石头房子都被夷为了平地，而疯子已不知去向。从前，周围的住户都希望他离开，据说还有人赶过他，可是无济于事，而此时，在强大的挖掘机面前，他显然不是对手，因此不得不离开。

经过废墟，穿过一道窄窄的小巷，是我租住的地方。小巷右边，是一栋两层高的平房。屋檐下有个燕子窝，上年秋天我搬来时就看见了，那里有燕子唧唧喳喳，飞进飞出。冬天时，它们集体飞走，这年的春天刚到，它们又来了，还雄心勃勃地在旧巢边筑了两个新巢。

次日中午，十一岁的女儿放学回家就哭着告诉我，平房上的燕子窝掉在地上了。我跑出去一看，那幢平房已经被拆了小半，燕子的巢掉在地上，变成了无数块不规则的碎片。

而那些燕子呢，它们去了哪里？

县城的夜晚。女儿上课的教室

倒回一九九五年的昭通。

记忆深刻的是昭通师专的图书馆。图书借阅处的女生二十来岁，卷发，瘦削，有那么一点点漂亮。期刊阅览室的阿姨四十来岁，圆脸，单眼皮，眼睛贼亮，老坐在门边的柜台后面织毛衣。阅览室旁边有一间图书出租屋，出租武侠和言情小说，以及此处删去若干字的《废都》。

图书馆旁边是实验楼，实验楼后面是一个大草坪。进入草坪需要经过一道长廊，长廊的顶棚上搭着葡萄枝，架下是两排椅子。有时草坪里蜷着几个男女生，他们唱忧伤的歌，或者把吉他敲得梆梆地响。

教室在实验楼旁边的花园楼。青砖楼房，三层，我们的教室在顶楼。隔我们的教室不远的另一间教室里，放着一架古老的钢琴，音乐老师常常在里面弹琴。那个七十多岁的音乐老师姓郭，亲切地称呼我们为“小朋友”。她的头发早已经白了，可是梳成了好看的髻。弹完琴，她从琴房里走出来，朝我们微笑。她穿着黑色的披风，脖子上围着漂亮的围巾。到现在，她依旧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老人。

花园楼前是花园。花园里栽满了各样植物，中间有两个被葡萄藤覆盖着的凉亭。路边有几棵枇杷树，每年都结了枇杷，可是长得很高，手够不着。其中一个凉亭里常常挂着一张吊床，吊床上的小女孩漂亮、干净。她不准人摘凉亭上的牵牛花，摸一摸也不行。她说，花是有生命的。我于是爱上了那个孩子，我也想有那样一个女孩儿。

穿过花园楼前的花园，是足球场。跑道旁边长着五十棵法国梧桐。我们班五十个人，所以种了五十棵树。毕业时我倚着一棵树，请照相师给我照相。照相师问我，这棵树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说，一点也不特别，但它是我栽种的。

出昭通师专大门，往左拐，直走大约两公里，是昭通一中。我曾骑着单车去那里找朋友玩过几次，顺便蹭饭。

十多年之后，我的十三岁的女儿进了那所中学，在那里读高中。

昭通一中旁边的小山上

上海市松江区文汇路，松江大学城。

如果一个人心里装着一座城市，必然会给这座城市定一个坐标。我为上海定的坐标便是这儿。

女儿十六岁的时候，成了这里的一名学生。

松江大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