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或死亡
1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望月楼下。
那是一个周末，景区中人满为患，旅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唯有他，一个人坐在望月楼下的石阶上，戴着耳机，面向天空，闭着眼睛。
我想，他一定是有故事的人，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微笑，而他的手却一直颤抖着。
我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怔怔地望着他，在这一刻，我心中被结识他的想法占满。
踟蹰了很久，我还是没敢上前，直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拿着两杯奶茶走到他的身边，我才知道，他是有人陪着的。
心里虽有失落，但也有一种安慰。像这样的人，不应该就这样孤单地坐在如此热闹的地方，当时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虽然只见过他一面，虽然只是在不远处望着他，但是我却感觉和他相识了很久，这种相识，不是面对面的相识，而是那一刻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在感受着这世界所带来痛苦。我们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坚持，而他，却是享受。
2
望月楼远没到天下闻名的地步，在附近地区，却是声名远播。
天空是湛蓝的，风是清爽的，虽说这里人潮涌动，但是却丝毫不会给人烦扰的感觉。
夜晚，华灯初上，路边的叫卖声络绎不绝，青石板因为踩踏光滑可鉴，几株青草的幼苗，透过青石板的缝隙，强挣扎着在路面上露出了头。它们是如此的倔强，倔强到被人踩踏之后依旧昂首而立。
在我心中，望月楼的夜晚一直都是最美的。十二层的望月楼有七十二个窗户，站在山顶向下 望去，望月楼像极了托塔李天王手中的玲珑宝塔。
我是不信神佛的，可是在这一刻，却对那些充满信仰的人有种莫名的敬畏。
当我再次来到望月楼下，已经月入中天，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原来所在的石阶。
我环顾四周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不知不觉中，在强烈想要见到他的欲望下，我竟奔跑了起来。
沿着望月楼跑了一圈，我还是没有找到他，最终只能无奈地坐在他曾经坐着的石阶上，妄图感受一下他留下的温度，可是，石阶是冰冷的。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钟，望月楼下的人群渐渐稀少，到最后，只有几对情侣挽着手，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或相互依偎着欣赏散发着光芒的望月楼。
我不忍看到他们亲热的场面，眼睛一直流离在青草与树木之间，可越是如此，心中的孤单感越甚。最后我只能把耳机戴到耳朵上，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了微笑。
耳机中响起的音乐是《pain or death》——痛苦或者死亡，在这个美丽的夜晚，这首音乐格外的应景。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他就在我不远处站着，而他所站立的地方，正是当初我站在那里看到他的地方。
3
他背对着我，白色上衣的后面绣着和前胸一样的心形图案，在他的对面，白天的女孩抓着他的手臂，不知道在和他说些什么。
女孩的神情越来越激动，眼睛也有些发红，终于泪水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滑落了下来。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没有刻意地摘下耳机，耳边响起的还是那舒缓、忧伤的旋律。
女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肉里，刺耳而又绝望地叫嚷声透过耳机隐约传入我的耳中，原本忧伤的音乐，显得更加凄凉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话，只能看到他的右手紧握，而左手则不停地颤抖着。
女孩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她是哭着离开的。她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以一种随时会要跌倒的步伐向前奔跑着。
恍惚中，我看到了她的泪水滴在青石板上，滴在那昂首而立的青草上，但我知道这是幻觉，因为我的视力远没有这么好。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本直立的身子有些佝偻，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缓缓走向了面前的木椅。
他坐在木椅上，双手捂住脸不停地哭着。我摘下耳机，转身向背朝他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和怜悯，而是一次肆无忌惮地哭泣。
4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省立医院的病床上，他扭头冲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而我也报以微笑，在他的笑容中，我看到了倔强和希望。
我没有告诉他那次只有我一人与他的相遇，但很快我和他的关系就要好了起来。
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的神奇，当初费尽心力而不得的东西，现在却主动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们两个人很有默契，彼此都没有询问各自的病情，反而是每天谈论些喜欢吃的是什么，以前的梦想是什么。
李护士对我们两个人很好，甚至可以说她非常喜欢我们两个人。她经常会给我们带一些水果，在七月二十号这一天，她还为我买了一个超大的生日蛋糕。
我感觉我不再孤单了，有时竟想着可以永远这样病下去。当然，病总有结束的一天，而迎接我的将是永久的自由——死亡。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长时间，所以格外地珍惜能够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可是他的病情却每况愈下。
隐约中我能感觉到，我的情况和他一样，是越来越坏的。在李护士的眼中，除了喜欢之外，我还看到了怜悯甚至是悲伤。
他的咳嗽加剧了，有时还会咳出血来，当鲜血喷溅到洁白的床单上时，他还微笑着我说：“我一定要坚持下去，相信总有一天病情会好转的，我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就离开了。”
我强忍着泪水笑着对他说：“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等你我都好了，到时候一起去望月楼赏月。”
他应了一声，眼神有些迷离，相信他一定是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女孩。
5
我还是没忍住，在一个夜晚，向李护士询问了他的病情。
“他是肺癌晚期，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可是，可是……”
李护士没有再说下去，相信她觉得他肯定坚持不了多场时间了，可是我却笃定，他一定能够活下来，因为生命对他来说是美好的，他还有惦念的东西，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去做。
早上警报器将我从沉睡中惊醒，从门外闯进了一大群人，其中有医生也有护士。他们焦急地推着他离开了病房，在他离开前，我看到了他沉睡中平和的脸。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间病房，我问李护士，“姐姐，他去哪里了？”
李护士告诉我，他在另一个病房，他的病情已经不支持他在这间病房待下去了。
我起身想要去那间病房看他，可是脚一着地竟跌倒在了地上，不知何时，我的病情竟以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在李护士的搀扶下，我来到了他的病房，他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管子。
听到了声音，他转动眼睛看到了我，他的嘴角往上抬了抬，我能看出他是想笑，可却笑不动了。
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我的将来，但是我没有哭，反而有种解脱和期待，我期待着死亡的来临，希望能够在痛苦中解脱。
他微微张着嘴，好像在说些什么，我低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耳边，听到他说：“我会坚持下去的，我还有事情没做，我还要和你一起去望月楼赏月。”
沉默了一会儿，我刚要起身，又听到他说：“如果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希望你能洗一张她的照片放进我的墓里，我多想能一直陪着她啊，可是陪着她给她带来的只能是绝望和难过。”
此时我有些诧异，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嘴角挑了挑，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再次低下头，将耳朵靠在他的嘴边。
“我们早就认识了，在望月楼前的石阶上，在望月楼前的青石板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要活下去，不是坚强地活着，而是享受地活着，你还有事情要做，就像我一样，如果我没能撑过去，希望你能代替我去望月楼再看一次月亮。”
我哽咽着答应，终于哭出了声，这时警报声响起，李护士搀着我离开了病房，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6
我遵守了当初的诺言，将那个女孩的照片洗出来，交给了他的母亲，并且转述了他的临终遗言。
与他不同的是，我没有做化疗，而是离开了省立医院。
在我所剩不多的时光中，我不想在病床上度过，可能我的生命仅剩下几个月，甚至是几天，但是我会积极的活下去，享受为数不多的余生。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痛苦，而痛苦则是人们活下去的证据，我要做的不是去逃避痛苦，而是享受痛苦所带给我的活着的感觉。
望月楼的夜晚果然很美，除了像极了玲珑宝塔的望月楼外，还有位于望月楼上空本应两个人一起欣赏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