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亲》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我多早晚从珠海赶回乡下，为的是祭拜一下远去的母亲。这样的时节，我们兄弟几个断不敢忘却的。母亲向来慈祥，因是十分的强烈地记挂。

母亲确实走了十四年头。她一生鐘爱工夫茶，我猜想此刻正与父亲在天堂上用铜壶烧个红火的碳炉，弄个紫砂壶泡上几杯土山茶，要不就是黄旦；大概拉上我那早逝的大姐儿郑敏，还有那近逝的侄孙儿，一同品茶。或只为提神醒脑，或只等候子孙们前来祭拜，享受一顿丰盛午餐也未尽知。潮人说，茶三酒四旅游二。她们四，天堂一定幸福。

母亲九十岁那年走的，算高寿。她一生多病，年轻时闹寒胃，食量甚少，如同猫食一般，总请光孝师诊視。小时候我常被叫去抓中药，高高的药台，背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小药柜，台上数根压尺横着，每每只见厘称摆动，却看不见抓什么柴枝树枝，即便见了也不懂。一次好奇打开药包，只见有似虫非虫，似草非草的小东西，大了时读中医书方晓得是名贵的冬虫夏草。换在今天，恐怕吃不起，也没连同中药五克十克一起煎之理。母亲委实奇特，极少运动，保什么健，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在母亲身上简直苍白无力。母亲晚年食了睡，睡了食，懒于行走。日子多半在床上平静度过，也一样长寿，令人不可思议。

母亲身上，有许多国人传统美德，譬如心胸豁达。抗日时期，她原本在普宁东江纵队地下印刷厂当过工人，与父亲共事，在原广东省人大主任罗天夫人方茵萌当红娘下，与父亲结成伉俪。这样历史，足以让她在日后可以亨受相应的离休好待遇，轻松地度个好晚年。但她始终没找人证实，让组织调查，正本清源历史事实。以至年龄一到反而办成退休，区区百几元，一段时间居然断了粮饷，生活蒙受据拮，实在惋惜。知道的，说她老实，说她吃亏。不知道的，认为母亲没这回事，才不敢反映。母亲听见了只是笑笑地淡淡的回应：“不争了，比起那些早先牺牲的同事，好多了，今日活着大幸，日子能过就行。"既不见半句牢骚，又不去向组织大吵大闹，兴师动众，遭遇自己默默忍受着承受。母亲凡事看得开，放得下，母亲就是这么一个极平凡的家庭妇女。成日天“国级”二字挂在嘴边，常絮说食得落“国级”、消得去“国级”、睡得香“国级”，一切知足常乐。这让当今一批博士、硕土的贪官污吏们汗颜，面对这么一个朴实的革命老人，他们该如何心思。无心无肺的一班家伙，动不动成千上亿，还烧坏点钞机。千古讽刺，中华一叶。

在单位。母亲从不多嘴，人前人后说人是非。五十多岁当口，单位上下同事皆称呼她“老奶"，这可是一个雅称，足见大家格外尊敬她。在单位，母亲打理出纳，文化虽不高，然数十年不出差池。我兄弟五人，妯娌五个，母亲从不说媳妇儿的坏话，那怕一句微词也无发涉过。人问媳妇们怎生样，她总是用一句“好着呢！”轻轻打发。始终与父亲相依为命，与孩子们分开过，操持二人日常起居三餐活计，轻易不干涉孩子们的内政，不说三道四，不品头评足。及至我当上长辈，才终于明白母亲的这颗善良之心。果真太有定力，是个明白人。母亲素来这秉性。

对于死亡，母亲显得别于他人的开明。九十岁当年，她自知机体日益衰竭将不久于世，说是该走了，不拖累子孙，来人间走一遭好了该回老家。她戏称天堂为老家，于是她轻易不劳动孩子们。后來日子，不单抗拒反感服药，尤其拒绝吊液。她一生勤俭，粗衣淡饭，成日天饮茶，偶尔还抽口烟，说是胃病气逆，抽几口压住了。上莱市挑便宜的过日子。父亲过世前夜，嘴上啧啧芥兰菜二元太贵，压根儿不舍得买。剩菜剩饭不甘倒掉，格外惜福，那有今天诸多讲究。换洗的衣服，十年一贯制，媳妇们想给件新的，总是不要，买了也不穿，以至索性不买，俭朴惯了，有钱也不舍得花。过世时清理遗物，统共不过一塑料蛇笼袋。寒霜之下，其实美德。換在今天，也许不再时髦，不再受人推崇看好。或成为笑柄。

母亲生前，我兄弟五人，多少是行孝的，不敢忤逆。母亲的话，我们不敢放肆，多半唯唯诺诺。但凡家有好的菜肴，总是想方设法让其第一时间品偿。母亲一生最喜虾枣(虾丸)，吃时还要沾点潮汕特有的甜酱油，其实她食什么东西都必沾甜油，我猜想她的味蕾对于其他酸咸苦涩已无知觉了，只明白世间食物皆为甜品。因此，每逢忌日，这一碗虾枣自然是免不了的。我始信是一种纪念意义而己，但仍然亲自操刀一碗，以为心安。中国人么，大抵都是这样的秉性，初衷原本是好的。但我最恨一等人，生前敬白目蚬，死后祭拜鱼肉。这种德性，仍然大行行于市。

先人既去，灵魂即便消失，一切烟消灰灭，我以为最好的纪念还是数想先人的好品好行，让其传承有序下去，才是根本。倘若记挂几碗素的，几碗浑的，轰轰烈烈摆上一桌，纸烛灯迷，烧这焚那。只怕是做給生人看的，其间多半有某种杂念，多半是祈求先人保佑罢了。我只是痴想，中国人点香烧冥纸的习惯，如若改成鲜花祭献，对于环境汚染，对于卫生环保，该是多惬意的事情。也许多嘴了。世人一直乐此不疲，根骨里的观念，习俗么，一时半纪怕是改变不了的，根深蒂固的，奈何不得的。除非世界大同，都过上好日子。

兄弟几个。一鞠躬，二落香，三烧纸，一场祭拜终于在灰飞烟灭中收场。这刻，我忽而想，人世间，几世几劫，不都是这样一脉相承，都是这样祭拜，都是这样纪念，都是这样心里平衡，都是这样活过来而一步一步走下去的么。